万兰从记事起,妈妈就告诉他有一个哥哥。
但每次问起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时,妈妈不说话,只剩满脸的忧心。
不久之后,这种情况确实改变了。妈妈提起那个人时,笑容明显变多了。
于是,在一个清晨,万兰与父亲见到了那个少年。但他只是淡漠的打了招呼,没有任何喜怒的表现。
………
——堂吉诃德号离开地球的五年后。
托马小心翼翼抚摸着落灰的书柜一角,他抬起头,以瞻仰的姿势注视着这座房间里的三张海报。
——加加林、阿姆斯特朗与杨利伟。
万兰看见他这副模样,端正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别扭的笑。
他从柜子最底层左边的角落里,抽出几本杂志,托马一看封面就明白是些下流的读物。
“怎么样,作家?这可是那位太空的“堂吉诃德”留下来的。”
“要不要把这个伟大发现写进你的传记里?”
他的语气充满嘲弄。
出乎意料的是,托马拿过杂志,兴奋的点了点头。
万兰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此举的目的是为了嘲讽这个对“太空的堂吉诃德”无比敬仰的作家。
对方看着却很高兴。
“喂?你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你真的要把这种事情写进你偶像的传记里?”
“——当然了。”
“——因为这些东西展示着英雄的欲望与龌龊。”
“——这让我第一次感到他和我一样。”
晚上,万兰和托马在烧烤摊撸串喝酒。
万兰醉醺醺的看着这个外国人。
为了完成偶像的传记,本就不富裕的他横跨半个地球,找到了万兰。
万兰本不想理会作家,他拒绝一切与万堂相关的事物,但托马出价太高了。
托马带上了全部积蓄、甚至变卖房产,凑出了六十万,寻求一次采访与进入那个房间的机会。
万兰是个现实主义者,再怎么抗拒他也不会拒绝这天降的六十万。
托马问了他很多问题,而万兰毫不掩饰自己对堂的厌恶。
但托马却从未反驳一句,或是露出不悦的表情。
这令万兰很惊讶,于是他不再尝试激怒万堂的崇拜者。
“说起来,我这样子贬低侮辱你传记的主人公,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
他和托马碰碰杯,问道。
托马有点腼腆的笑了,万兰感到这笑容里有一份自卑与畏缩,实在太不好看。
“你的亲朋都说你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只有在提到哥哥的时候才会那样。所以我理解你。”
“原来你也找过我以外的人啊,真是不容易。”
“这是完成一本传记的基本要求而已,不值一提。”
“说起来,他们中的很多人说万堂的性格也很好。”
万兰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难看。
托马这才意识到失言,兰极度的厌恶被与堂相提并论。
“完全不一样!”
他突然站起,双手砸在路边摊桌上。
也许是趁着酒劲,他像个疯子一样大吼:
“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懂爱与生活。”
“他所有的善意和情感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存在,那是怪物。”
“他根本不关心家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摊边的其他顾客纷纷看向万兰,这让托马有些不知所措。
万兰顿了一下,将一大口酒灌进喉中。
“听好了,托马。虽然你没有问我,但我要告诉你我对那个人最后、最本质的评价。”
“他的理想的一切,都来自他对这个世界单方面的厌恶,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就要改变不可能改变的世道。”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人才是最最自私、最最狂妄的。”
托马很认真的听着,低下头沉思一阵:
“但我还是觉得他很伟大。”
万兰沉默了。
他呆滞了一会儿,把酒瓶缓慢的放下。
“是啊,是啊。”
“只有他这样的野心家和蠢货,才会被素不相识的人歌颂。”
“我绝不会成为他。”
“我会成为一个自私的,不考虑世界和陌生人,对身边人负责就好的庸人。”
“我不相信弱肉强食的世界会改变,我只想在这样的世界里为自己和亲人谋求更多的幸福。”
“想必我这种人入不了你的法眼吧,估计也难登任何一部伟大的传记。”
万兰如同向世界宣告般自言自语,背对作家,消失在漆黑的小道。
他要回到散发着微光的小窗里,那里是他的家,他的父亲在等待着他。
………
战争终于到来。
万兰已不记得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为何。
也许开始于某处边境的人们对敌国村民的屠杀;或者是某次闯入联合国会议的宗教极端分子的自杀式袭击……
但根本原因貌似与十光年外的新世界有关。
后来,万兰曾问过齐杰菈,这场战争是否有她的幕后推动。
齐杰菈否定了,她告诉万兰:
“这场战争从始至终都是人类所导致的,我只是在中途做出了那个决定。”
“所以,兰,你也不必为与我在一起而产生负罪感。”
她轻轻吻了吻兰的额头,虽然不是第一次,万兰的脸颊还是如少年般微微泛红。
战争很快演变为疯狂的世界大战,无数凝结着文明硕果的知名城市化作核爆下的荒原。
万兰的城市虽没有被核打击,但也在战火下成为了艰难求生的废墟。
那段艰难岁月他已不想回忆,但那件事他永远无法忘记。
——那是世界为仍坚持盛世的善良的父亲准备的恶果。
在核战争的背景下,各国的政府机构都逐渐瘫痪。地方的独立性与无秩序性加强,一个古老的存在——军阀,再次卷土重来。
出于对所在区域的军阀的不满,万兰参加了一次民间游行。
如同曾经的乱世那般,军阀的武装再次向着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
万幸的是,万兰活了下来,但是大腿被子弹贯穿。
他艰难的逃回了家,父亲大惊失色。
看着父亲头上数不清的白发,兰的愧疚压过了疼痛,强装出并不严重的样子。
但腿上的殷红戳穿了他的伪装。
因为缺少药物与治疗,接下来几天,万兰的伤口愈加严重,他陷入了高烧中,又时而因疼痛而醒来。
父亲的脸色也愈加凝重。
终于有一天,父亲来到他的床前。
“小子,醒醒。”
兰艰难的睁开眼睛,他已有些意识不清。
男人粗糙的手掌轻柔掰开他的嘴,一小片冰冰的、甜甜的东西落进兰的嘴里。
“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冰糖西红柿。”
“以前,你妈做这个给你,我老是不让你吃爽快,怕你吃多了会拉肚子。”
“不过今天没关系,我好不容易搞到的。你随便吃,我不骂你。”
父亲一边摸了摸他的头,又舀起一片西红柿。
男人露出复杂的,别扭又难为情的表情,说道:
“你小时候啊,爸爸工作压力太大。老是在家里说些在单位受欺负的事,总是给你带些负能量,有时心情不好或者你犯了一点点错误就要骂你。”
“早知道这世界成了这个屁样子,不如让你在和平年代多一点快乐。”
“是爸爸不对,爸爸给你道歉,好嘛?”
万兰微微摇头,艰难的把手搭在父亲的袖子上。
男人见状沉默伤感,随后又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父亲缓缓地喂他吃完了一碗冰镇西红柿,再连汤也喂进他的嘴中,为他摆好枕头,让他躺下。
“小子,今天好好回味下这个。再好好睡一觉,起来以后告诉我,做的离妈妈还差多少。”
“——睡吧,我走了。”
万兰的父亲攥紧拳头,关上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
在恍惚中,万兰看见了他的满头白发。
“他明明只有45岁。”
兰这样想到,缓缓睡去。
阳光刺痛了万兰的双眼,他缓缓醒来。
父亲的表在他的床头发着光。
不同于在和平时代,这种生产精致的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因此,那个男人十分珍爱这个表,为什么会把它放在自己的床头?
——“睡吧,我走了。”
他想起父亲的话,不由得有种不安。
于是兰敲着房间的墙壁,断断续续几分钟也无人回应。
他又开始叫喊父亲,却也无人回应。
强忍着头昏与剧痛,他拿起了表,一瘸一拐的走出卧室。
——父亲不在家。
按理说他应该回房间等他,但心中的不安愈发膨胀。
于是他用长裤遮住绷带与伤口,拿出柜子里的手枪,冲出房门。
——在离家不远的小巷里,他找到了一具尸体。
极度的愤怒反而使他冷静。
白发苍苍的死者面目狰狞,应该生前与谁有过争执,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刀柄上有血。
这是凶手手上的血,但死者只有心脏一处受创,所以这是凶手的血。
兰转过身,果然看见地面的一连串血珠,通向小巷深处。
万兰不顾伤口撕裂的疼痛,寻着血迹的源头。
他穿过小巷,跨过废墟中的街道,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宛若远征的骑士。
终于在断桥的石墩下,血迹停在了一个破旧的帐篷前。
兰扯开这个破烂帐篷的帘布,掏出了枪。
在他的想象中,帘布后出现的,也许是卑怯猥琐的窃贼,也许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也许……
但他没想到的是,眼前坐着一个枯瘦的女子,正抱着一个睡着了的,脏兮兮的孩子。
她的胳膊上有一道血口,那支手上攥着一个纯白的药瓶。
女人被兰吓了一跳,害怕得颤抖起来。
兰犹豫了一刻,然后把枪口垂下:
“怎么回事?”
女人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
“我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父亲的身前会有你的血?”
“说话。”
兰冷冷道,女人逃避着他的眼神。
他拨动枪栓。
女人跪了下来,哭喊着道:
“求求你,原谅我。”
万兰反而愣住了。
因为他在看见这女人的一瞬间,不觉得她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也许她的伤是由另一人造成的,但既然她的血从小巷一路滴到这里,可能与凶手有关。
所以万兰只是想逼问一个目击者,让她交代自己看见的东西。
但对方却因心虚而承认了罪行。
实在是太荒诞了,荒诞的让人发笑。
万兰僵硬的笑了,笑得很瘆人。
“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我的死活无所谓……但是这孩子……”
“闭嘴!”
兰向着聒噪哭喊着的女人吼道。
此时,他注意到了女人手里的洁白药瓶,又想起父亲死时一只手仿佛握着东西的姿态,终于明白了一切:
那是一瓶抗生素。
在这个年代,抗生素是如同过去的战争年代一般,被管控的重要资源。
这座城市的抗生素也被军阀的军队们严格管控着。
为了自己,父亲冒死偷到了一瓶抗生素。
这个女人为了抗生素,杀死了兰的父亲。
兰把枪垂得更低了。
“告诉我真相,也许我会放过你。”
当兰听见真相时,他感到心脏如同死去般冰凉。
父亲偷到抗生素后,从平日无人的小巷匆匆赶回家。
中途却偶遇了这个女子。
如果父亲是一个更狠辣的人,为了防止被举报,完全可以杀了她。在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人关心普通人的死活。
但他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倾听了女子的哀求。
她的孩子在一场大雨后发了高烧,她请求他把这瓶抗生素给她。
父亲不可能为了她放弃这救命的药物,但还是倒了两颗给她。
女子并不满足,她说这不够,救不了自己的孩子。
她与父亲争执起来,父亲将她甩开。
却万万没想到,她从胸口抽出了一把刀。
尽管父亲拼命反抗,在女人的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但还是被刺中了心脏。
……
万兰听完这些,没有说话。
也没有遵守约定。
枪口准确的对准女人的头。
枪声吓醒了额头滚烫的婴儿,他的哭声嘶哑尖刻。
做完这一切,兰如同决堤的大坝,再也控制不住悲伤与愤怒。
他没有哭,他已哭不出来,他的腿在剧烈颤抖着。
突然的,他扑倒在女子身上,从她的手上夺下纯白的药瓶。
他狠狠地嚼碎了一粒纯白的药,苦涩的触感在口腔蔓延。
已经没有人陪伴万兰了。
但他决定要活下去,以最自私的方式,带着父亲的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