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人的存在,傅迟的感知是十分敏锐的。
当一个空间内,有第二者存在时,【自我】与【他人】的界限也随之存在。
在对方面前应该是什么样子,说什么样的话。
把不想对方知道的东西藏起来。把需要表现的表现出来......
傅迟对此无比清楚。
就比如说,他现在应该站起来。而不是坐在公共场所的地上,像傻子一样凝视着水中。
但傅迟没有这样做。
在这个少年面前,他意外地不想站起身,想要继续自己喜欢的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就是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人看鱼。
菜场。公园。水族馆。
他喜欢这种在水中轻盈游动的,沉默的动物。
他知道这种事很怪,也不会有人陪他一起做这种事。
所以他不会在人前做这事,哪怕是父母,或是喜欢的女孩子。
少年缓缓走来,傅迟没有起身的意思。
自少年出现在傅迟的视野以来,傅迟就隐隐有种感觉。
——哪怕他并不喜欢我做的事,我也不需要为了他改变自己。
——他也不会为了我而改变想要做的事。
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冷漠的想法?
傅迟的困意全消,他睁开眼睛,看向少年的瞳孔。
与少年一样,傅迟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们对视着。
他们互不认识,更谈不上了解,但此刻傅迟明白了一件事。
可以说是毫无逻辑,但他确实这样觉得:
对面的那个人,是和我无比相似的人。
这一生也许不会遇到第二个。
傅迟站起身,那少年仍与他对视。
傅迟觉得眼睛酸了,便不再看他。
对,就是这种感觉。
傅迟又一次感受到。
只要觉得眼睛酸了,就可以避开他的视线。
不需要思考他是否会感到冒犯,因为他绝对不会为此而不快。
反之,少年如若掉头就走,傅迟也不会觉得冒犯,他也能理解对方。
这是傅迟此生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哪怕是亲生母亲,有些事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去做,有的话也不能对她说。
并不是傅迟被她怎样要求,而是出于孩子对母亲的爱,出于母子的身份。
恋人更是如此。虽然傅迟没有恋人,但他也有过喜欢的女孩子。
在喜欢的人面前,反而要更加小心,小心自己说出的话和做出的事让她反感。
至于其他人,那更不用说了。
唯有这个人,他的气质与自己相融,相融到他根本不需要顾及对方。
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人,所以他们肯定会有许多不同。
但是他们最大的相同点就是......
是傅迟说不清楚的东西。
他只是本能的觉得,自己与少年是相同的。
“你来这里,是因为喜欢她们。”
傅迟如本能般开口,没有任何思考。
“她们”,指这座水族馆里的动物。
他说了一句废话,来水族馆参观的人,怎么会不喜欢里面的生灵呢?
“我当然喜欢她们,所以我来了,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少年抓住了。
抓住了傅迟话里的真正意思。
仿佛暗语一般,少年向傅迟证明了自己是同类。
不是来与女孩子约会,不是旅游时顺带来的,也不是为了感受水族馆安静的氛围。
是因为喜欢水族馆而来水族馆。
纯粹的人,纯粹的目的。
“可我最喜欢的动物不在这里。”
少年又说道。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很无聊的话题。
“是什么?”
傅迟的回应非常简练,他没有在意这样是否礼貌,或是语句突兀。
“怪兽。”
少年回答。
傅迟笑了。
“也许你见过怪兽。”
傅迟很真诚的说。
“我没见过。”
少年真诚的回应。
“我希望你有一天能见到它们。”
傅迟笑着说,说完却又笑不出来了。
自己......好像没有这样的勇气呢。
即使冒着被当作“幼稚的傻子”的风险,也要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自己最喜欢的动物是怪兽”。
这种勇气可笑又毫无意义,甚至称不上勇气。
那么,我为什么笑不出来了呢?
其实是因为我快要消失了吧......
傅迟只允许自己这样认为。
“怪兽好啊,怪兽是自由的。”
傅迟顿了顿,继续说。
“这里的鱼儿就不一样了。”
“无论有多么巨大,都只能在这水缸里虚度不自由的生活。”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傅迟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这里的鱼儿不自由。”
少年解释道。
“所有的鱼儿都是不自由的。”
“无论是什么鱼儿,都不能游出大海,在陆地上生活。”
傅迟反驳说:
“有的鱼是可以在陆地上存活的。”
“那有鱼儿可以游出地球,去火星生活吗?”
"这......"
傅迟不知如何回应这个奇怪的问题。
“所有的鱼儿不都是被困在地球上,不自由的存在吗?”
“区别只是,困住他们的,是水缸还是海洋。”
傅迟急忙反驳道:
“我说鱼儿不自由,是相比人类而言。”
“人类也不自由。”
少年说。
“我当然知道,可是......”
傅迟一时不知可是后面该怎么说。
少年也没有打断他,等待了许久,傅迟还是没有想到该说什么。
少年这才开口:
“鱼儿的不自由是看得见的,可是人的不自由是看不见的。”
“人的不自由是无形的,甚至是自己给自己附加的。”
傅迟明白他的意思,略带悲观的说:
“那这世上就没有自由的存在了。”
少年摇摇头:
“这个话题太无趣了,我不想再聊了。”
“好。”
傅迟答应道。谁料少年却说:
“你看,你我现在就很自由。”
现在就很自由?
傅迟无家可归,即将消失,独自一人。
但却是自由的?
傅迟隐隐觉得少年说的是有道理的,又不知道为什么。
“好了,真的不聊这个话题了。”
少年打了个响指,目光投向鲟鱼。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话,这种对话未免让读者觉得太无趣。”
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还没等傅迟回应,他又说。
“我叫庄赤,交个朋友吧”
“哦......好,我叫傅迟。”
傅迟说着,当他看向庄赤时,对方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