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
他在压抑急促的呼吸,手上的木弩颤抖着。
他是枪兵的御主,眼神浑浊的,另一个傅迟。
他的从者被骑兵逼退,场馆里只剩下了他和骑兵主从二人。
他本想在这个不显眼的标本室里躲避,等他们走后在逃出去。
他痛恨这样的,怂货般的自己。
但他又无能为力,只能躲在这里。
这令他想到自己20多年的人生。
他没想到的是,黑白杂毛的小子找到了这里。
那小子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找到自己。
他缩在角落,这样想到,仰视着庄赤。
这种视角,令他感到烦躁。
烦躁与恐惧交杂着。
他依旧在压抑呼吸,那小子正在靠近。
突然,庄赤站住不动了。
他的心提到了嗓眼。
糙,这崽种发现他了吗?
他充满恐惧的在心中咒骂。
出乎意料的,赤突然转过头,向外走去。
赤背对着他。
借着微弱的星光,赤矮小的背影爆露在他眼前。
他看见了赤的手肘,裹着绷带。
此刻,一股莫名的自信从他的心底升腾。
那是他手上的弩箭的成果。
什么啊……原以为这小子是什么厉害人物。
结果,连一把普通的木弩,都能破他的防。
他握着弩的手再次颤抖。
赤即将离开这里了。
赤的后背毫无防备的,在他的眼前。
他应该错过这个机会吗?
射出的利箭,宣布了他的答案。
庄赤的嘴角微微翘起。
快到他看不清楚,闪着寒光的箭已握在赤的手上。
“凭借箭的轨迹,我已经知道你在哪了。”
赤将箭掷向标本室的门口。
在这一瞬,阴暗的标本室爆露在强光之下。
原来赤用箭触碰了顶灯的开关。
削瘦、骨架宽大的男子站在窗边。
面对被发现的情况,他急促的有些失智。
甚至想要从窗口跳下去。
他与庄赤面对面。
他的双眼浑浊的发灰,是与庄赤通透的眼神,相反的存在。
他的脸角有一层浓浓的黑眼圈,皮肤暗沉。
恐惧,在这张脸的上更加明显。
庄赤扫了一眼他,并没有对与傅迟一模一样的脸感到惊讶。
赤一看见他那浑浊的眼睛,就知道是自己不感兴趣,甚至是让他讨厌的人。
“另一个傅迟?”
“真无聊啊,还是原版的迟有意思些。”
赤将视线移开,看向房间的两侧。
房间的两侧,是两面相对的长镜。
镜子里映照着无数个赤,和另一个傅迟。
……
小时候,庄赤在坐电梯的时候,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
电梯的四面都是亮闪闪的镜子。
每一面镜子都会呈现出庄赤,与背后的那面镜子。
背后那面镜子上,当然也映照着庄赤,与另一面有着庄赤的镜子。
在镜子里的那面镜,又映着庄赤在对面的镜子里的镜子……
如此,只要站在两张相对着排布,互相映照的镜子间,就能看见无限个自己,如同定格在一条线上的无数影像。
小庄赤将视线缩了回去,他虽感到很有趣,却又对无限的镜面产生恐惧。
没有人喜欢直视无数个自己。
——说实话,这实在是一个很常见、很简单的现象。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因为他们对此不感兴趣。
对世间的一切都睁大双眼,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庄赤永远是这样的庄赤。
如若有趣,便沉浸其间。
如若感到无趣,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浪费。
“别……别太得意!”
另一个傅迟有些急眼了。
他摆出困兽犹斗之势,又将一支箭装于弩上。
“镜子可以映照人的内心。”
赤将对方视若无物,自言自语着。
通透的琥珀色眼睛里,倒映着无数张镜面。
镜面中的赤,拿着弩的人,与已经射出的弩箭。
“啪。”
镜中的,无数个赤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
究竟是镜子外的赤打响指,随之倒映镜中。
还是镜内的赤打响指,境外的赤随之模仿呢?
庄赤不知道。
镜面两侧的枪兵御主,像是被什么召唤着,仿若没有终点的射线,从镜中被不断拉出。
他感到不对。
回头时,却看见无数同样惊恐的自己,进入他的体内。
几秒后,赤在看向对面的男子。
他变成了一个僵死不动的虚影。
赤将【真实存在的男子】,转换为了【镜中的倒影】。
简而言之,赤将男子的虚影带到了现实,而男子被锁在了镜中。
庄赤又一次漂亮的运用了,他自称为【比喻】的超能力。
“呼~”赤叹了口气,“不用管他了。”
“收工。”
赤说着,向门口走去。
“嗖———”
正当赤以为一切都了结时,一道银光闪过。
赤的手指下意识地接住了银光。
是一支箭。
赤回头看向对面的男子,依旧是一动不动的虚影。
那么箭来自哪里?
赤在疑惑的同时,感到了兴奋。
“嗖———”
又一支箭瞄准赤。
赤略微歪头,躲过那支箭。
方向是左侧,左侧的镜子里。
“哇,真是了不起的发现……”
赤舔舔嘴唇,略带笑意。
“你在镜子里攻击我吗?居然可以这样。”
“这么看,我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接连二三支箭,均被庄赤接住。
“看来镜子里,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赤随意的说着,但眼角的余光,敏锐观察着左右镜面。
箭矢射出的方向,左右镜面皆有。
原本简单的情况,被他弄的复杂了很多。
镜面是无限的,镜中每一个男子,都在狞笑着,将弩对准庄赤。
一望无际,从一到无限。
赤意识到不妙,准备打出响指,解除能力。
但男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男子摁下扳机。
两侧箭雨从镜中降临,一同射向房间正中的庄赤。
赤没有去抵挡看不见尽头的箭雨。
因为他知道一件事……
两面镜子对照的镜像是无限的,这意味着射向他的箭,是真正意义上的【无限】。
开始抵挡,就没有尽头。无暇去发动赤自称为【比喻】的能力。
不如与无限的箭雨,比拼下速度。
就像西部片里,牛仔的决斗。
赤这样想着,却出现了意料外的状况。
“噼里啪啦噼里啪——————”
伴随着玻璃被撞碎的巨响,一道黑红的身影闯入房间。
是傅迟,他从标本室的窗户外破窗而入。
数千道银色的闪光,护于在他的身前。
是他的刀,刀正以超越常理的速度,阻挡着箭雨。
凭借着跃入房间的冲击力,傅迟到了赤的身前。
他的刀正在抵挡着左右两边,所有的箭。
无数的箭如同撞向白织灯的飞蛾般,坠落在地。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
“但我的身体就这样动起来了,比脑子更先做出了决定。”
傅迟原本已走了。
但是标本室的灯光亮起时,他在水族馆外看见了赤,又看见赤被箭雨包围。
赤瞪大眼睛,注视着迟手中,那快到不可思议的刀光。
这比与万兰战斗时,远远强大了数倍。
这是罗星南特,又或是万兰的力量所赐?
还是因为在那场战斗中,他领悟了什么?
庄赤觉得两者皆是。
傅迟在向赤使眼色,让赤做点什么。
但是赤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流畅的刀光,在空中闪耀的美丽图景。
赤又看向傅迟。
迟认真的抵御着无限的箭雨,他的神情与赤第一次见到他时不同了。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只要紧握着那把普通的刀,命运就掌握于己身。
这样啊……他自己没有发觉吗?
赤心想道。
在这一路上,傅迟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弱小。
也充分的发掘了自己的强大。
在傅迟看不见的地方,赤一直在默默关注他。
庄赤豪不客观,全是主观的觉得:
他已到达了名为“傅迟”的人,最完美、最闪耀的可能性。
简而言之,迟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数不计数的箭,如被一把大伞所阻挡的雨滴,“稀里哗啦”的不断坠落于赤的脚边。
此时,标本室如同一只蜷缩的刺猬,每一个角落都扎满了断箭。
庄赤犯了难。
在这时解除【比喻】的话,另一个傅迟,会出现在这个近乎完美的傅迟面前。
看见那个眼睛浑浊,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家伙。
傅迟会怎么想呢?
所以庄赤不希望迟看见他。
这也是为什么,暗杀者隐瞒了另一个傅迟的存在。
但是眼前的困境不能不解决,也没有其他办法解决。
“啪哒。”
庄赤做出了决定。
响指声几乎被刀光箭影的碰撞覆盖。
正在射出的箭全都消失不见,无限的镜像涌向境外。
那个一动不动的,另一个傅迟的虚影已然消失。
在无限的镜像向外扩张中,一个人从中坠落出来,镜像随之回归正常。
镜的世界,与真实世界,再次划清界限。
“枪兵的御主,是你吧?”
傅迟将刀指向地上那个人。
那个人笑了。
他慢慢地,如同蛆一般狼狈起身,然后抬起头。
他看着他。
傅迟的脸从未如此惨白。
尽管迟的脸本就偏白,但此刻已白的像是死人。
“来啊,把我杀了。”
目光浑浊的那家伙,对着傅迟说道。
傅迟看着傅迟。
截然不同的神情,一样的面庞与声音。
近乎完美的傅迟,与绝对堕落了的傅迟。
男子见对面的自己震惊到没有反应,产生了强烈的优越与嘲弄。
他得寸进尺地,抓住了傅迟的刀。
“来啊,用这把刀干掉我,干掉你自己。”
迎接他的是一个扎实的拳头。
不是傅迟,是庄赤。
“你以为有人在乎你的死活吗?”
赤的语气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
男子护住被击中的脸庞,咧着牙死死地盯着赤。
“行……给我等着,你也给我等着,你们都等着好了。”
男子说着,从窗外跃了出去。
赤连一眼都不想看他,转头看向熟悉的傅迟。
他拍了拍傅迟的肩,对方没有反应。
“不要管他。”
庄赤用大拇指指着自己。
“你的朋友是我,你的敌人也是我。”
“他在你的这场战斗中,什么也不是。”
赤说完,轻盈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赤又停住了。
“记得保重身体,一定要记得。”
他说,然后如风一般消失。
傅迟僵死在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