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自我”的概念是什么。
有记忆以来的第一幕,是透过玻璃房间,看到的很多的人的裸体。她们全都是一个模样,一样的白色长发,银灰色的眼睛,一样一丝不挂的身体。
她们每个人都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玻璃房间里,整个空间,就被这些玻璃房间填满。
我向离我最近的一个人打招呼,她也兴奋地冲我比划。
我很快地接受了教育,知道了我们的身世,是被妈妈制造出来的孩子。妈妈,那个偶尔会进来视察一圈的漂亮女孩子,给予我们生命,也是我们崇敬的对象。与我们不同,她穿着繁琐的蕾丝裙装。尽管在恒温的玻璃室内我感觉不到寒冷,但是每当看到她,我都会有把自己的裸体遮盖起来的冲动。
还有爸爸,是个年迈的男子。他有和我们一样的银发,却并非天生得来的。他满脸皱纹,但却比妈妈更让人亲近。他给我们做规定的检查,也会摸摸我们的头发,给我们一两句温柔的话。他给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均等的,目光并不会在谁身上多驻留一秒。
我们吃饭,我们睡觉,我们锻炼,我们学习。
每一秒钟我都可以多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从海底生物的发展史,到如何读懂人的微表情。我们的体能也在迅速的发展,我们创作出了彼此之间交流的语言。
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妹们(我们彼此这样称呼),有693个。我们推测出,这一批应该制造了900或者1000个,但是很多可能没长大到我能看到的年龄,就消失了。
爸爸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编号。编号刻印在了我们的皮肤上。我们经常把编号遮住,互相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我是672号,第一个朝我打招呼的姐妹是231号。
在所有人都有一样的性格和外貌的前提下,我还是更喜欢231号,其次是115号,116号,475号和650号。我们之间制定了彼此交流的小暗号,说话之间眨一下左眼,或者摇一摇头,可能就表达出只有我们理解的信息。
其实能表达出什么信息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一种默契的感觉。好像有了一些我和她们才懂的秘密,守护着这些小的秘密让我欣喜。
我和231号常常构想未来是怎样的。爸爸说我们终将会进入到他描述的那个美好的世界。而我们好像做梦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度过了千百年。
我们也会看一些关于外面那个世界的视频。那里的人似乎比我们表情更丰富,和爸爸一样,会微笑。
我们会模仿他们的语调说话,模仿他们的姿态做事。但我们似乎很难模仿他们的表情。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因为设计过程中的一些技术问题,我们的情绪要比他们迟钝的多。我们平时生活中最大的情绪波动,在他们充满喜怒哀乐的世界里几乎不值一提。
但是没关系嘛,231号对我说,我们这么厉害,可以慢慢学嘛。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注意到,我们的人数开始逐渐减小了。
先是常规的检查。但是每次检查之后,好像有几个号码就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先是002号没有了,之后是025号,033号,267号,411号,470号。
爸爸说,失去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会消失的。
没有人哭或者恐惧,只不过习惯了和他们说话的人,要重新寻找别的伙伴。
玩游戏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热闹了。
我一直不在意这些。
直到某一天晚上,我听到231号对我说,672,你发现25号不见了吗?
嗯,发现了。
她那边是一段沉默。
我睁开眼睛,在各种仪器闪烁的彩灯中,看见隔壁玻璃箱里,她双手环膝坐着,睁大着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通道爬到她身边。从某个年龄开始,我们被允许互相接触。
她依然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后背上骨头的轮廓。
你说,如果我明天突然消失了,会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我从她的语气读到了从没在现实中听到过的语气。只在来自外面世界的那些音频里出现的,名作悲伤。
能抱抱我吗?她说。
我没想太多,从后面搂住她的身体。我的手指从上向下滑去,感受着她身体的每个起伏,每个细节,全都和我自己的身体一样。
她的转过头来,中途发梢划过我的脸,痒痒的。
她的嘴唇碰上了我的嘴唇。
和保温箱的空气一样,令人舒适的温度,可以融化在其中的触感。
第二天,231从我们中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