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

作者:悠溟 更新时间:2022/9/2 9:35:11 字数:15139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让壁挂炉将刺骨的寒意和飘雪阻隔在窗户之外,坐在餐桌旁喝一杯冰镇的啤酒,是我每日难得的休闲。

清爽的液体滋润着我的喉咙,微微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在舌根打着转,有效缓解着因为工作而带来的头痛,让我可以更加自在地沉浸在休息当中或者投入到下一段工作里。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今天的啤酒味道并没有什么改变,但面前一脸笑容看着我的家伙彻底无效了这东西缓解头痛的作用,反而让症状雪上加霜。

“可可的呢?具足虫快给可可也来上一杯!”

“吵死了,冰箱里自己拿!”

看着灰发少女坐在面前,叼着吸管开始呲溜罐中的啤酒,我感觉自己的头疼又加重了。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可像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眨巴着她蓝色的大眼睛,扑棱扑棱地忽闪着,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走大门进来的呀?说起来具足虫,一个人在家要好好把门关上,即使是楼下有着防盗的大门……哎呀!”

“不是问你这个!”飞起的坐垫在她头上砸了个正着,“你为什么要来我家?”

“因为可可没地方可以去了呀~”她把坐垫从头顶取下来抱在怀里,继续把啤酒吸出很大的声音。“哪里都没法住,所以只好来投奔你了!”

“你从上海……算了,想必你也不会告诉我。”我看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突然也失去了追问的兴趣。“香音家里,小千家里都有客房,恋恋家里更是随便住,何必来我这个单身公寓借宿。”

“因为我现在去不了东京嘛,那里现在封城了,我进不去。”可可把终于喝完的啤酒罐推到桌子中间,“所以只能来投奔你了。”

回答她的是我丢出的第二个坐垫。

“收拾东西,去住宾馆,没钱了就去问家里要。”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堵死了她所有的借口后站起身来,把两个空着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我这里住不下。”

“只要一个月多一点就好,一个月多一点!”可可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可可要是住一个月宾馆的话,会花掉所有的钱的!”

我的眉头皱出了今天到现在为止最深的皱纹,在旁人看来,大概是在生气和忍耐之间的表情,而无法理解我现在的真实心情吧。

“所以下个月月底之前,可可一定会搬走的!”

可可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兽一般,小心翼翼打量着我的表情。

“……随便你。”

最终我这样回答道。

明明是刻意用了最冷淡的语气,可可却像打心底里感到高兴与安心的样子,脸上绽放出了光彩。

“小堇,这个月打扰你了!”

如果真的是知道打扰了,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叹着气这样想着。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我自己贴上去的,在任何人眼中,包括我自己都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我被像破抹布一样抛弃的理由吗?

除了一开始的生拉硬拽之外,无论什么场景下,似乎都是我在主动走向可可,而非相互靠近或者换过立场,一直到最后她主动向我表白为止。

当时还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什么幻觉。

如果她当真不在意我,为什么会向我说出那种话,为什么像我露出那样的笑容,为什么……

为什么又会来到我这里呢?

我睁开眼看向床头的闹钟,凌晨三点,这样子算是彻底睡不着了。

门外只传来轻柔的呼吸声,我披了一件睡衣走出房间,可可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像是一只蝉蛹。本来以“我家只有这里能睡觉了,拆掉靠背的沙发。”这样的理由将她放置在客厅有些自责,但是看她一脸安然地打着呼噜的样子,似乎不在床上也能睡得很好。

不知道是否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可可翻了个身,把脸正对向我。她嘴角含笑,似乎是做了个好梦。

“堇……”

“嗯?”

“……喜欢……”

……是在做梦吗?我松了口气,如果现在让我面对她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即使许久未见,她似乎还是与我的记忆中的少女一模一样,就连孩子气的表情和不靠着墙就睡不着的习惯也毫无变化。

但是,为什么,当时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将所有人的幸福打碎在地。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也不愿听她任何的理由,“原谅”这个选项,从来不会出现在这件事上面。

最后的最后,我选择离开东京,转学去别的城市,远离无论是学园偶像还是演艺圈的任何事。一起获胜时的衣服,一起出的专辑,一同旅游时的纪念品,包括陪她回中国探亲时买的各种东西,全部和记忆打了个包,丢进了海里。无论如何也不要再想起她了——这是我离开时的唯一念头。

“嗯……小堇……”

就在我快要被浮动的思绪吞没的时候,可可又翻了个身,裹在身上的毯子有一半滑落到了地上。

我正要帮她盖好,伸出的手却又僵在半空中,随后缓缓放下。

可可,你为什么又来找我了呢?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要一起唱吗?

那个身影向我伸出手来,背着月光,我一时间没有看清她的面孔。

当然——我本想这样说到,声带却像僵死了一样无法震颤。

潮水拍打着海岸,皎洁的月光就像是洒下的一片轻纱,散碎在细沙与海浪翻卷起的泡沫之中。她坐在礁石上,双脚轻轻打着拍子,轻柔的旋律伴着潮水声流淌在空气中,像是甜而不腻的可丽饼,又像是醇香浓厚的奶茶。

为什么不来呢?

哼唱完一段,她又用着略显悲伤的口吻,再度邀请着我。

我愿意!——一如既往的,想要呼喊出的话语被堵在喉咙之中。我扣住礁石粗糙不平的表面向上攀去,想要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意愿。

就在即将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我脚下一空,指尖相互滑开。明明不到一米高的距离,我却像是在朝着无底深渊坠落。向我伸出手的身影越发模糊,而呼啸在耳旁的风声越来越大。

我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她的面孔,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不,似乎看见了,她是……

“堇!具足虫!醒一醒!”

我好像突然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用不着仔细感受,身上的衣服肯定都已经湿透了。

“可可?”

灰发少女退开两步,充满担心的蓝色眸子上下打量着我。

为什么可可会……我揉了揉额头,昨天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喝酒……借宿……突然闯进来的女孩……

看来不是梦啊。

我从一旁抓起手机,扫了一眼上面的时间,正是清晨,不过这和我平日里起床的时间还相差太远。

“……干嘛进我房子。”

自然是因为听见了我的梦话,或者是被我挣扎的动静所吸引——虽然我很清楚这件事,但依旧拉下脸来,不冷不热地请她离开我的卧室。

“可可有些担心,我刚刚听见了……”

“出去。”

“……嗯,你喝点水。”

可可像是做错事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水杯放在床头,慢慢退了出去。

我重新跌回到床铺,用被子和枕头把自己掩埋起来。闭上双眼,就好像正在被那双充满担忧的眸子所注视,这种感觉让我万分烦躁。

真像是一条因为被抛弃而向着所有人龇牙咧嘴的幼犬,我这样暗自笑到。

重新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浮肿的双眼和深深的眼袋正做出低气压的表情,乱糟糟的头发缠绕在一起,甚至快把耳朵盖起来了,脸上的黑眼圈在苍白的面色上无比显眼。我试着咧开嘴笑一笑,却感觉还不如哭出来更好看一些。

“真恶心。”

再闭上眼睛也不可能睡着,与其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浪费时间,还不如出去面对事实。这样想着我爬起身,胡乱地换上一件居家服,准备去洗漱。

打开房门前,我看见那杯放在床头的水。犹豫了一下,我端起来喝了一口。

温度刚刚好。

“这样过日子,你真的吃得消吗?”

“嗯。”

面对可可的质问,我把面包塞进嘴里,继续将目光放在笔记本上。虽然不用坐班,但是来自上司的工作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反而会更多一些。将省下来的通勤时间之中大部分都放在了工作里,说不清楚是更轻松了还是怎样。

“这样的日子,可可过不下去啊!”

可可第五次将面包放回到盘子中,可怜巴巴地凑到我跟前来,像是一只饥饿的哈巴狗。

“我也是才搬过来,家里本就没什么食物。”

“才搬过来?多久了?”

“……半年。”

“这样不行!”可可抬起头,再次打断了我的工作思路。我把笔记本合了起来打算带回自己的房间,却被她一把拽住。她面色严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走,跟可可出门!”

生活有一种惯性,尤其是在你无意改变它的时候,会带着你一路狂奔,待想要回忆的时候才会发现,已经过去很久了。

冬日的阳光穿过云层之后似乎将所有力气都消耗殆尽,落下的光斑懒洋洋地铺在还未被扫尽的雪地上。

吐出的气息在接触到周围清冽的空气后变成白色,接着又回归透明。从大衣中伸出的手指感触着细微的风,随后便缩回到衣袖中。

我似乎是很久没有离开过家了,被可可拖出房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先去正经吃一顿早饭……嗯,也可能是午饭,然后再去超市……”

可可比我更像一个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抓着我左拐右拐,进到一家小巷中的拉面店里。

“昨天可可过来的时候,就迷路到这里了!所以想着无论如何今天要来尝试一下这里的拉面!”

是吗,还真巧。

我随口敷衍着她,一边细啜着碗中的食物。

温暖的面条滑入胃中,让僵硬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生机。长时间只吃速食食品,让我对这种浓郁的食物有些无法下口,但是身体像是在尖叫着一般,想要摄入正常的食物而非冰冷的面包。

从醒来一直憋在胸口的一股烦躁感并未消失,反而在灌进来面汤的发酵之下蠢蠢欲动,寻找着发泄的窗口。

“……你自己去超市吧,我累了。”

付过账走出小巷后,我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超市,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袖子却被可可拉住了。

“嗯?具足虫你干嘛,刚刚不是说好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盯着我的脸慢慢松开了手,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我这里。”

毫无起伏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问句,也许其他人会觉得这是自言自语。我发现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声带,想说的话,不想说的话,只想说一半的话——这些全部混在一起。可可没有回答,但是表情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回到日本的,但是旅游的话去哪里都无所谓,为什么要来我这里。”

“小堇……不是这样的……”

她颤抖着摇了摇头。

我无心再听任何解释。

就像数年前我不愿听到她对我说的话一样。

路边的行人的面孔似乎变得狰狞起来,地上的雪花好像化作了淤泥。我推开面前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公寓之中。

染上黑白色调的房间中,万籁寂静。我瘫倒在自己的床上,似乎听见了开关门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真像是一条因为被抛弃而向着所有人龇牙咧嘴的幼犬。这样的想法再次出现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凌晨时分,我醒来了。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把粗糙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到旁边,扫了眼闹钟。

凌晨四点,不上不下的时间。

也许是托昨晚怪异梦境和熬夜的福,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

我捋了捋头发,把余下的一丝困意甩开,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

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留言,即使是上司也习惯了我突然失去音讯的状况——只要每周的工作量正常完成了。

清理掉几则招租和卖房的垃圾讯息,我换掉还穿在身上的外出衣物,将家居服重新穿好。

“唔!呼……”

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躺在门口的可可。

均匀的呼吸声从她口中传出。可可在地上蜷起身子,宛若一个被丢在孤儿院门口的孩子。

我及时捂住正要喊出声的嘴巴,以免将她吵醒。

我轻轻绕开她,走向客厅。原本随意丢在各处的物品被井井有条地收拾了起来,地面貌似也是新拖过的样子。我打开冰箱,里面满满塞着各样的食物,和之前几乎空无一物的样子对比鲜明。

我揉了揉脸,回到门口,费劲地把可可抱了起来。丢到沙发上去算了,本来我做着这样的打算,可怀中熟睡的女孩似乎是找到了舒服的姿势,双手环住了我的肩膀。

真是麻烦。

叹了口气,我抱着可可躺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和她再次面对面躺在同一张床上,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她柔和的鼻息。

变化真大啊,可可。

借着月光,我看见她原本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有了细微的皱纹,柔顺的灰发上那一道漂染也早已褪色。

我们分开了多久?四年?五年?

我仔细端详着许久未见的面庞,那丝稚气早就无处可觅,而代表着疲惫的蹙额也是出现在了她的眉宇之间。

离开liella!之后,我没有保持和任何人的联系,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告诉香音一声我还活着,也接受一点来自她的消息。

那么这段时间里,可可经历了什么呢?

香音从未提起过,我也从不希望她提起。

直至两个月前。

我搂住怀中的女孩,与她紧紧贴在一起,就如同当年一样额头相抵。

温暖和安逸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空虚感一扫而空,怀中的柔软就如同整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享受起这许久未有的感觉。

如果一直是这样该多好,可可。

这是我再度沉入梦境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即使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中流露出来。

这种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从旁人嘴中,从闺蜜嘴中,或者是从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幼稚小说里面。

那么不再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能藏住了呢?

大概是可以的吧,不然到最后,怎么不止我全然不知,身边的人也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

她是一个高明的骗子,骗过了学校的同学们,骗过了一同训练活动的朋友们,也骗过了朝夕相处的我。

……这种事真的会存在吗?

我支起身子看向蜷在我身边的女孩,她双眼紧闭红唇微抿,平稳的呼吸显得像是熟睡的样子。果然是昨晚在地上没休息好吧。

不想惊醒她,我缓缓下了床径直走出房间,打开放在餐桌上的电脑。

工作来的一如既往,量大且时限无多。十几封要加急处理的文件下面,埋藏着一个几乎要被我忽视掉的红点。

“香音?”

我点开了她的留言。

“堇,我之前提的那件事,想来吗?”

不想,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刚要就这么拒绝她,但是按在发送键上的鼠标,怎么样都点不下去。

我到底是在拒绝她,还是在拒绝相信这一切?

我拿出她发给我的报告单,手指在确认这一行慢慢扫过,冷酷无情的字眼像是钢针,穿透了我的心脏和大脑。

是啊,这都是已经确定的事情,直到前天都令人坚信不疑的事情。

那么她为什么会来呢?来给我一丝希望,让我更加痛苦,还是给我一次悔过的机会?

那家伙还应该还没醒吧,真是丝毫没有给我带来无数困扰和疑惑的内疚感。

即使是打扫了房间也不能算是内疚感的体现。

果然还是先拒绝比较好。

不多时,房间里传来声音,可可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具足虫,我把食物都买回来了,给我做早饭。”

“给,牛奶面包。”

“不要,可可早上要吃包子。”

“就这个,不吃就饿着。”

可可嘟囔着坐下,嘟着嘴咬了一口面包。

突然她抬起头看向我。

“要出去走走吗?”

“我要工作。”

“晚上,陪我出去转转。”

我很干脆地无视了她,和她晚上出门散步?先掏上五百万円再说吧。

更何况积压的工作大概到晚上也做不完。

更何况……

最后还是出来了。

我坐在台阶上,吃着从路边买来的章鱼烧,根本没有小千做的好吃。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冰箱里的灯像是受不了云层的挤压,离开的速度之快令人措手不及,还未看见夕阳,月光就已经洒在了地面上。

身后是一家很大的酒吧,年关将至的季节依旧生日红火,露天的大音响在黑夜中继续鼓噪着,像是宣泄过剩精力的年轻人。

这样一个人坐在街边吹着冷风,跟个傻子一样。我站起身跺了跺脚,前些天落下的积雪还没有化完,清冷的空气进到鼻腔中,压下了一丝丝急躁的情绪。

上次这样无所事事是多久之前了?半年?一年?还是更久之前?

从可可身边离开后,时间就像是失去了意义,这五年过的浑浑噩噩,现在想来,除了工作之外竟然没有什么别的回忆可以说出。

我突然想起和可可一起购物的日子,穿着情侣装手拉手走在街上,一边聊着天一边被街边的各式新奇玩意吸引,或是新出的偶像周边,或是桑妮帕开新演唱会的消息。

记忆在我心中翻滚着,像是灌入四肢百骸的岩浆,沉重的同时又带着丝丝火热,烧灼得我喘不过气。眼前的景物变幻着,似乎在每一个地方都能看见我和她之间的回忆。

“嘿!具足虫,我回来了!”

可可端着一瓶啤酒从旁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要不是我搀扶了一下,她必然要趴在地上。

“我刚刚买出来的,你不是说晚上不喝会睡不好吗?不过话说回来,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要每天都喝……”

举着酒絮絮叨叨的可可,隐约之间,面前的女孩和记忆中的她慢慢重合了。我伸出手接过啤酒,棕色的液体溅在唇边,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又冰又苦。

我其实并不喜欢酒的味道,苦涩交加,一旦喝多了就像是在往胃里倒铅水。只不过在这么长时间的习惯下,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人总要有一点小小的爱好,每晚一罐啤酒也算不得什么。

“转够了吗?够了的话我要回去了。”

我看了看已经近在咫尺的自家居民楼,瞥了在身边晃来晃去的人影一眼。

“当然你可以继续自己去转,我管不到你。”

“我……”可可咽了咽口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眼。

“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最后一个就好。”

哈?得寸进尺了啊。

我正要拒绝,却发现她似乎正在微微颤抖。

她把脸埋进了厚领子中,用一只眼睛悄悄瞟着我,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这样做,也在犹豫如果我拒绝了会怎么样。

……当时的她可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她只会大喊着“具足虫快跟我走”,然后拉着我的手,无视我的任何意见。

“……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了。

寒冷没有冻结空气,但是几乎把门锁凝结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用力了半天,才在没有把钥匙别断的情况下打开这扇似乎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门。

“你居然知道这里能上来,我都只在租房子的时候来过一次”

“嘿嘿,在进门之前,我把整栋楼都摸清楚了。”

可可斜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用哈气吹着墙壁上积起的雪花。

我们攀上了顶楼的天台,俯视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我紧了紧衣服,丝丝白色又落了下来,在空中打着旋。

“冬天,是能看见最漂亮星星的季节。”

可可似乎是在下着什么定论,但是抬起头,只有阴云笼罩着整片天穹。

“至少今天是看不见了。”

扭曲着的乌云肆意伸展自己的躯体,遮挡着星光的同时也把月光蒙上厚厚的黑纱,让它变成一个微小的光斑。城市另一头升起的浓烟和地面上汽车带起的灰尘尾气弥漫在空气里,不要说星空了,就连眼前的人时不时都会变得模糊起来。

模糊之中我看见代表可可的那个人影攀上了竖着挡板的栏杆,抬腿便迈过了禁止跨越的告示牌。我想要做点什么,却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捆了起来,一双强有力的手扼住我的咽喉,想要呼喊的声音被硬生生顶回肺叶里面。

她像是留恋着什么一样看向我,挥了挥手,嘴唇微动,吐出几个我听不清的音节。我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奔向她把她拉回来,四肢却有着它们自己的想法,一动不动。

一只断翅的飞鸟挣扎了一下,向着地面坠落。

“可可!!”

全身的束缚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冰冷的空气灌进胸口,像是钢针一样。落下的身影像是梦魇一样缠着我的心脏和大脑,一波波重锤砸向我的意识,我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伸出手抓住栏杆,想要翻过去,却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具足虫!你怎么了!”

“可可!”

“我在,不要怕,怎么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我感觉紧绷的弦一下子软了下来。身后的人把我搂进怀里,我才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衣服。任由自己瘫进那个柔软的地方,我有些脱力地把眼睛闭上。

“我……大概是累了吧。”

好蹩脚的理由。

意料之中的嘲讽和反驳没有到来,可可低沉地嗯了一声,用外套裹住了我。

“那回家吧。”

关掉炉子和抽油烟机,把煎好的鸡蛋倒在盘子里。面包还有五分钟跳起来,趁这个时间刚好可以切点水果。费劲地从袋子里拿出两个苹果,洗净后开始削皮。

沉闷的日子并不像是切实存在的天数,反而像是没法感知的流水,悄然从指尖逝去。

细细数来,可可已经住下半个月了。从一起出门的那两天过后,她就像是来度假的一般,熬夜,晚起,甚至大半夜跑出门直到天蒙蒙亮才回来。

……真不应该把家门钥匙给她。

本来我也应当恢复我原本的生活,毕竟工作是做不完的,只有不停做下去的份,没有自己停止的可能性。

但最近总有一些烦恼的感觉。

可能好好吃早饭就能让心情好一点吧——这样想着,我按掉闹钟钻进厨房,打开被可可塞满的食品柜和冰箱,从中取出应该是早饭材料的东西。

真是惊人的量,我不管看几遍都在疑惑,她是怎么自己把这些东西搬上楼的。

“具足虫——我闻到了早饭的味道!”

“很可惜,没有做你的份。”我嚼着鸡蛋,把削好的苹果放在餐桌的另一头。“你就吃点这个好了。”

“……喂!具足虫不要太过分了!”

可可露出半是乞求半是威胁的眼神,从我的盘子中拿走了两片面包,就着冰牛奶嚼了起来。

“今天起来的很早啊。”

“是啊,毕竟我要去看演唱会。”她拉上拉链,我才注意到她已经穿好了出门的衣服,另一只手上还挂着一个五彩斑斓的纸袋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日本,演唱会怎么能错过?”

“这样啊……”我扫了一眼她袋子上的名称,貌似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偶像,刚刚出道,没有什么名气或者拿得出手的作品,真难为她能注意到这样的家伙。

她是怎样的偶像,唱功如何,有没有出演什么电视剧——诸如此类的问题已经在我的齿间打转,到最后却没能问出来,言语被没有怎么咀嚼过的面包压回嗓子中,在咽喉处留下一股涩果子的味道。

烦躁,莫名的烦躁。像是被打碎的漂亮花瓶,午睡时隔壁的打桩机,唠唠叨叨的长辈,开会时絮絮念的领导,看书时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蚊子,发呆时对你动手动脚的小孩。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发呆的我,灰发的女孩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我晚上回来”就不见踪影。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我则是被关在隔离病房的病人。

这样令人不解的感觉带着混乱的思绪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离开客厅,关上卧室的门倒在床上。窗外树枝摇晃着,风卷起混着砂砾的灰尘拍打在玻璃上,看起来却比遥远的雪国大地要更加寒冷。

电脑和手机不断地闪烁,但我似乎连打开他们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被面包压下去的话语重新返回到齿间,旋转半天后融合成一句话。

“那我呢?”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用力抱住被子,脑海被烦躁的情绪填满,浑浑噩噩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过去。

“具足虫,毕业了打算做什么?”

傍晚的学校楼顶,两人席地而坐。包裹在温暖光线之中的残阳挂在树梢上,习习凉风拂过面庞上还在滴落的汗珠,无比舒适。

“当然是重回演艺圈,校园偶像不过是开始罢了!”

“喔喔,那可可一定……”

“嗯?一定什么?”

我扭过脸去,可可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些什么,我却没办法听到她的声音。

“喂,可可?你怎么了?”

可可似乎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她慌张地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手劲之大几乎要把我的肩膀捏碎了。

“……堇!具足虫!你醒一醒!”

我感觉自己被一盆冷水从头顶灌了下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美如画的夕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色的屋顶。

可可气喘吁吁地扳着我的肩膀,细密的汗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出门时穿好的外套脱了一半,另一只袖子还挂在胳膊上,像是急着救火一样。

“堇……是发烧了吗?要不要去医院?哦这里是不是还得提前挂号……家里有药吗?要不要吃一点?”

我抬起头,和可可对上视线,她满脸的关切和慌张无比的刺眼。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我这里。”

毫无起伏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问句,也许其他人会觉得这是自言自语。我发现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声带,想说的话,不想说的话,只想说一半的话——这些全部混在一起。可可没有回答,但是表情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我迎着她委屈中夹杂着伤心的表情继续问道。

“日本那么大,何必找来我这里?”

“北海道好玩的地方也很多,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吗?我还记得呢。”

“你说过想要吃遍日本每个地方的可丽饼,那就快去啊。”

“不,不是这样的……”

灰发晃动着,像是一只被呵斥的幼犬。

“我,我只是在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很久没有接到你的消息……香音她们也说你消失很久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你……”

她窥视着我的表情,像是鼓足了勇气在往外崩着话语。

“……而且,你也不再登台了……”

可可的话像是一根根钢针刺入我的脑海,让本就混乱不堪的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我甩开她的手,对着她快要哭出来的蓝色双目。

“全部!全部都是你的错啊!”

她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猫咪,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担心?你有什么好担心我的?明明是你先靠近的,到最后又毁了这一切!”

我咽了口唾沫,就像吞下一只刺猬。

“我无法再登台,我无法再继续呆在演艺圈里,我无法再向观众露出笑颜——这不都是因为你吗!”

“只要看见舞台,就会想起你,只要看见观众,我就会想起你……甚至看见其他的偶像,我都会想起你,你的拒绝!”

“我才不要!被甩了我的女人担心!”

车水马龙。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街道上,即将跨年的气息萦绕在空气中,暖暖的很舒服。

无视了呆愣在原地的她,我夺门而出,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

和那天似乎完全一样啊,这样跟自己说着。

除了被丢在身后的人换了换。

“堇,可可有事要跟你说。”

“嗯?这么严肃做什么,马上要继续训练了。”

“我,要回去了。”

大概是冲击力太大了,或者是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回去……?马上要训练了你要回家吗?有什么急事我们可以一起……”

“堇。”

她一脸平静地打断我的话。

“我要回中国了。”

“……为什么。”

我看着可可,浑身颤抖,希望她给我一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

“不为什么。”

大概重锤也不过如此。

在这之后也许她说过什么,也许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能听见的只有最后一句话。

“我们分手吧。”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街道上,即将跨年的气息萦绕在空气中,暖暖的很舒服。

我多希望这个时候下一点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让我像是落汤鸡一般,失败者理应如此。

但是没有,温暖的光芒洒在我的身上,金发上跃起的光芒连我自己都能看得清楚。

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滴迷糊了我的双眼,脑浆像是要被甩出来那样被急速搅动着。近乎昏厥的感受弥漫在全身上下,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摸索着一旁的椅子,踉踉跄跄地坐下,视线里面似乎出现了奔跑着的可可。

我多么希望你出现在五年前,而不是现在。

可可,你为什么又来找我了呢?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打着灯光的露天舞台上空空荡荡,只有追光灯像是在衬托一个隐形人一样在滑动着。

台下的荧光棒尤为的炫目,热情的气氛像是在追捧夺目的珍珠。

破碎的幕布悬挂在观众席的头顶上,吱吱呀呀的音响嘶哑着走音的歌曲。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雨如同细丝连绵不绝,树木枯萎,被雨水渗透的地面一片灰暗。

瓦砾之山。灰败的树枝。昏暗的水塘。

就好像是卡顿的录像带,景色跳跃着前进,时不时还会有雪花跟噪点闪烁在视野之中。

但舞台不曾受到影响。

也许我该在上面起舞,也许我该扭头离开,但我如今只能像是人柱一样被定在原地。

好热,好难受,被关在点着火的熔炉里一样。

汗水好像流到了嘴角,又咸又涩。

本该舒适又柔软的枕头却只能让我感觉到闷热,我多么希望身子底下垫着的不是床垫而是一大块冰块。

“……药,我给你……医院根本……”

啊啊,谁在说些什么呢,完全听不清。

“……天气明……好,你……压力……”

我试着睁开眼睛,视野里面也只是模糊一片,勉勉强强能看见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坐着。

我试图伸出手去够那个人影,却立刻被按回了被子里面,下一秒,冰凉又舒服的感觉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这具浑身酸痛的身体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眯着眼仔细想了想,剧痛的脑袋跟我作对一样近乎停止运转,在神经像老旧齿轮一样发出哀鸣的时候我找回了这两天的记忆。

昨天在路边近乎晕倒地坐了好久才被可可找到,回到家里就开始高烧不退。

这样丢人的经历,让我有些后悔把它想起来。

可可将手伸进我的怀中,取出不知何时夹进去的温度计。

“将近39度了……烧的比昨天还高了啊……”

似乎是很担心的呢喃,但是我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吞吞吐吐着灼热的气息。

可可将温度计甩了甩,放在桌上,端起放在一旁的水盆。哗啦啦的拧水声回荡在并不大的房间中,有点点怪。

毕竟这个房间平时并不会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

“稍微忍耐一下。”

湿润的毛巾擦拭在我的脸颊上,绕过额头上毛巾的位置细细抹去汗珠。

“感觉还好吗?会不会有点冰?”

“还好。”我虚弱地回答到。

“那就好。”

可可说完这句话便又沉默了下去,掀开我身上的被子摸摸擦拭着我的身体。

汗水被擦净后,酸痛的肢体似乎恢复了一点。可可又将棉被盖回到我的身上,将毛巾放回到水盆之中。

“堇,想吃点什么吗?”

我无言地摇头。

“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哪怕随便吃一点什么……可可去给你做!”

那种东西更没法吃了吧,我咧咧嘴。

“家里我找遍了,一点点的药都没有了吗?是不是放在哪里了可可没找到。”

齿轮悲鸣着转动起来,挤出一点点思绪。感冒,头疼,生理痛……这些病痛我都当做不存在于自己身上,就算真的无法工作了,也不过是睡上一觉,接下来压力自然会让病情快速结束。

“不吃东西,不吃药……没事的,习惯了。”

“不行啊,这样下去堇你肯定是不行的!”

可可取出盆中的毛巾,替换掉了我额头上的这一条。

“这样本来能治好的病,拖一拖也会出大问题的!”

“治不好……那便不治了。”

可可的眉毛翘了起来,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

“具足虫!你怎么……”

“这样,我不就能去找你了吗?”

巨大的震惊浮现在可可的脸上,多久没有见到她这样的表情了?我怀着一种莫名的愉悦感伸出手,抓住她的食指。可能是因为沾了水的缘故,凉凉的,很舒服。

“还想瞒我多久?或者是你不想瞒我,只是我自己不愿相信罢了吧。”

早就收到了啊,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收到了。

香音发来的,正坐在我面前的那个女人,我最爱的那个女人的。

死亡报告。

深夜,神社之中,伴随着略有些刺耳的蝉声,我和可可二人独处。

盛夏的闷热伴随着太阳落了下去,被压制了一整天的凉气从树根和落叶中钻出来,伴随着萤火虫飞舞。

可可背对着我坐在台阶上,双脚轻轻地打着拍子,嘴中哼着一曲未曾听过的旋律。

“……这曲子,是我们接下来要唱的歌吗?”

“嗯哼~不是哦。”可可转过头来,笑着回答我。

看来是过去梦中的故事再现了,接下来的对话我记得。

“是妈妈以前会在我睡前哼的摇篮曲啦~”

我走下台阶,顺势躺在她的腿上,闭上双眼。

“哼给我听。”

“喂,具足虫,你可不要……”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睁开一只眼,偷偷瞄着她的表情,似乎是有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庞上,又有些圣洁,又有些迷人。

鸣蝉似乎也被凉气所压制回了树干中,鸣叫声也弱了下去。

歌声从她的口中传出,微风拂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浪拍打在银河的光芒上,水蓝色涌了上来,将我全身浸泡在柔纱当中。

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抱住可可的手臂,她也任由我这小小的撒娇,另一只手拂在我披散的头发上,把玩着发梢。

那一首歌的时间宛若跨越了永久,光阴被永远锁在了那座台阶上。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接着,门像是被冲撞开来的声音。

“堇!!!”

仿佛是能穿透所有阴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并不是可可,但声音的主人一样能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心安。在带领我们一心一意前进的时候,在我不知所措自暴自弃的时候,在我如同被抛弃的幼兽的时候。

“香……音?”

我微微睁开眼睛,精神恍惚。留着稍长头发的香音出现在我依旧模糊不清的视野当中。

“小堇,还好吗?发着烧对吧?”

香音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让我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你怎么找到……”

香音却露出不解的神色。

“什么?真的烧糊涂了吗?堇你有传讯息给我啊?”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你看?”

香音展示出来的手机屏幕上有着我的号码发出的短信

“我发高烧了,什么都吃不下,药也没有了。香音……救救我。”

接下来是我家的具体住址。

确实是我的手机发出的信息,但是自从我收到那个我不愿相信的报告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香音才是。

“感冒药,退烧药,抗生素,还有各种吃的,我全都买来了。”

香音拿着一个大袋子,砰的一声放在我的床边。

“现在要吃点什么吗?”看着我摇了摇头,香音敲了敲自己的头顶。“你还没吃药对吧!我去给你倒水!”

香音快步走出房间,门没有关上。可可从阴影处走了出来。看来点破她的秘密之后,她也不再掩饰了。可可看着香音拐进厨房,又看了看正盯着她的我。

“是可可叫她来的吗?”

“嗯……用了你的手机,抱歉。”

“……这种小事不用道歉。”

“果然,我还是……太自私了。”除了被我呵斥之外,可可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无比自责的表情。“如果不是我硬想要来找你的话……”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话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想要对她说点什么,但在那之前香音进来了。

可可似乎是要给香音让位置的动作,向后退了一步。纵然她一直盯着香音,但是香音的视线一直没有向她的方向转移。

因为香音她,看不见可可啊。

原本有着“说不定香音也能看见可可,这样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罢了。”这样的想法,心里无法克制地痛苦了起来。

香音看我的表情扭了起来,以为是因为发烧而难受。她扶起我的身子,在我的口中放下三粒药片。我小口抿着水,受到刺激的嗓子火辣辣地痛着,让我稍微咳嗽了几下。

躺回床上,香音想要让我心安一般,隔着棉被轻轻抓住我的手。

药物和病情带来的困意很快袭来,我眯着眼睛,不受控制地流出几滴泪水。

“困了吗?那快点休息一会吧,刚好明天是周末,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的。”

“香音……”我弱弱地说道。

“信息……没有回你……对不起。”

一瞬间,香音的手停住了。

信息,并不是指别的什么,而是在问我要不要参加可可的追悼会。

香音沉默许久,她的手又握住了我的指尖。

“别想那些了,先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更大的一股困意涌了上来,我看了看可可刚刚站着的位置,她已经不见了。

“对不起……”

是向谁说的呢?就连我自己还没能想明白,景色就消失在深渊之中。

“呼,总算是降温了,这样只要再休息几天,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周日的傍晚,香音借着余晖看了看手中的温度计,放下重担般地舒了口气。

“我刚刚还在想,如果堇还发着烧的话,我就去跟公司请个假再多陪你几天。”

“那样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摇摇头,赤着脚站在地面上。四肢虽然依旧很虚弱,但是支撑着工作和独立生活都已经不是问题,没有再继续麻烦香音的理由。

“那么堇,你真的不回来吗?”

突然起来的问题砸碎了我脚下的冰面,我置身于刺骨的冰水当中。我一言不发,与其说是默认,不如说是我根本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远离那所学校,远离那座城市,远离熟识的所有人,这本该是我很久前便下定的决心,却被橡皮擦抹去了。这并非是我自己动的手,而是由他人强硬地闯进来,这令我不知如何回答。

“可可她啊……”香音温柔地接过话头,声调微微有些改变。

“自从你转走了,她也即将离开的那段日子里都不怎么说话,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失去魂魄了。”香音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在最后几天,她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样子,说迟早要从中国回来,然后追到你家里来。”

是的,她终于追到我了,像海浪涌进星空一样,把原本的形状打的支离破碎后又想要悄然离去。

我抬头向门口看去,已经失踪两天的可可出现在那里,即使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了,也依然沉默不语。

“堇最忠实的粉丝,无论是演艺上还是生活上的粉丝,一定都是可可。我本想着如果可可能把你追回来,那么大家都可以在我家聚一聚,看看这么多年都变了多少。”

香音顿了顿,似乎是嗓子有点点哑。她在毕业后便回到咖啡厅,作为长女的她早早背负上了继承家业的义务。想必同伴一个个离开的时候,被困在原地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但是香音走了出来,即使是第一个收到这样的消息,直面了追悼会以及远在中国的葬礼,甚至连可可的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

比起逃避和拒绝相信的我来说,她坚强得让我无法想象。

“可可她啊,回国治病的时候也在不断和我联系,不停地询问你的位置,仿佛第二天就要出发去找你一样。即使是在最后的时间里,也在不断和我聊着你,聊着我们过去的日子。”

“她就是个笨蛋,不单单是对你,对所有人她都隐瞒了病情。直到病重的时候,她才告诉了我们,还让我们对你保密。”

香音看着我笑了笑,似乎咽下了许多想说的话。她低下头,脸上是隐藏不住的寂寞与担忧。

“电话或者短信,哪怕是邮件也可以。只要堇需要的话,我一定会赶来的。”

这样说着她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可可站在那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而理所应当的,香音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

一步,两步,可可的表情毫无变化,但是沉浸在其中的悲伤几乎要把我淹没。

香音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穿过可可的身体,宛若撞散了一片幻象。

这是她们最后的交集了吧,无论是伙伴还是挚友,但香音依然没能注意到。

我浑身颤抖,想要张开嘴说点什么,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嗓子中瘙痒难耐,但我用力憋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呼唤。

就在这时。

香音突然停住了脚步,紫色的双眸扫视着整个房间,并不是看向我,而是看向理应空无一物的地方。

“……香音?”

她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

“我好像,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但是又好像……”

她摇摇头,向我解释道。

“哈哈,是错觉吧,抱歉,你不用在意。”

可可水蓝色的瞳孔中泪水打着转,她想要忍耐着握紧拳头,却蹲下身来,将脸埋进膝间。

“唉,再见了,如果有需要的话,一定要联络我!”香音转过身,轻轻关上了门。和来时不同,现在只能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悄悄远离。

太阳西沉,星海遍天。

寂寞再度到访。

我走过去搂住可可。

啜泣声越来越大,渐渐演变成了发泄式的嚎哭。是可可的泪水沾在了我的面颊上,我早就不会流泪了。

对,一定是这样。

“这样真的好吗?”可可趴在我的腿上,看着我合上电脑。

“反正当时就是签的灵活合同,想解除随时都可以。”我将发热的电器推到一边,轻轻顺着灰色的短发。

“再说了,反正辞职信都写好了,不用白不用。”

“真像你会说的话。”可可翻了个身,往我怀里拱了拱。“接下来你打算去做什么?”

“大概会去一趟中国。”我感受到怀里人僵住的身体,“反正房子也已经到期了,想四处走走,之后就会回东京了吧。”

“无论如何,我想去看看你。”

打着灯光的露天舞台上不再空空荡荡,被黑暗吞噬的心脏现在正有力地跳动着。我扶起可可,捧着她的脸,迫使她看向我。

她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仿佛想要微笑,却只能用尽全身力在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眼中想要带上笑意和快乐,却掩盖不住那丝化不开的悲伤。

“今天,是第三十天了,我想我……”

我用唇堵住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湿润的触感划过脸颊,汹涌的感情像是被吹起来的气球,包裹住我们二人。

可可松开抱着我的双手捂住眼睛,想要努力拭去泪水,但无论哭了多久,都不会干涸。

明明井水都会见底,眼泪却不停地冒出来。

接着,感情的放线终于溃堤。

“其实,”她声音颤抖着开口。

“……我真的,不想死。”

这是可可的真心话,是她为了不让我担心,不让我寂寞所藏在心中的话语。

“我还想和你一起旅游。”

“……嗯。”

“具足虫那么犟的一个人,时不时就会走到死胡同里面,得要可可把你带出来才行。”

“……嗯。”

“具足虫天天不好好吃饭也要可可照顾,房子也要可可打扫,可可,可可……”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传递到我的心中。

哽咽着将可可再搂入怀里,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中嚎啕大哭,而我只能用力,更用力地抱紧她,想要把她与自己融于一体地拥抱。

我跳下车,将在车上用来保暖的衣服收进包里。

“可可,我来了。”

一片坟茔,望不到边际。

我按照指示走了两三分钟,看见了那个日思慕想的面孔。

从包中取出包裹在塑料袋中的可丽饼和奶茶,我弯下腰,将它们放在地上。

我轻轻地拂过碑文,像是当初轻轻拂过她的头发。

隐约之间,我好像听见了熟悉而又思念的声音在向我打招呼,凝神听去,却又万籁寂静。

海浪从银河之间退去,距离便是星海之间,永远无法到达。

但是星星会永远将漫过的海浪记在心中,直到化作流星滑落,绝对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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