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抓到只蚂蚱。”
“唉...真的!”
“这个头真大。”
“它怎么开始乱蹬起来了!”
“哎呀!”
应天市第一人民医院,病人广场里那刚抓住蚂蚱的孩童,此刻手中仅剩下一只还在活动的蚂蚱腿。
一记暖阳透过窗玻璃打在张未来的脸上,他貌似睡了很久,做了个很长的梦,不过他睁眼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满面愁容的林月和面色凝重的孟凡尘就在他的两侧。林月的发根处的点点斑白让未来感觉到陌生。林月那保养的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皮肤也暗黄了不少,尤其是母亲眼中那血红的细丝看的他分外的揪心。
“妈...?”张未来下意识的开口,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唤声。
“呀,你醒了儿子。”在看到张未来睁开双眼后,林月那紧锁着的眉头似乎才舒展一二。
孟凡尘见状也立马放下手中的教材,立马把身子往前蹭了蹭。
“感觉怎么样?”孟凡尘问道。
“水...”
“啊,这,这儿。”孟凡尘听罢立马起身将墙角处的瓶装水拿了过来。
张未来这才注意到身旁的桌子和墙角处堆满了果篮和慰问品。
“没什么感觉,就是身子麻酥酥的...”张未来放下水瓶,眯着眼睛说道,“我,我好像出车祸了?”
林月对上他疑惑地视线,缓缓点了下头。
“醒过来就好,很快你就能恢复了。”林月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容,说道。
张未来注视着孟凡尘的双眼。
如果他真的没什么问题,照他对凡尘的了解,现在他绝对不会是现在的这一副状态。他绝对会说些“你有多命大,出了车祸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够你吹一辈子牛b了”之类的话。
张未来晃了晃脑袋,并没多细想,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考虑,只想再睡上一会儿。
——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林月已经不在身边,而孟凡尘则在一旁支了个小床刷着短视频。
“有吃的吗?”
张未来突然开口的一句话把孟凡尘吓了一跳,手机直接掉在了胸口上,但他也丝毫没耽搁张未来的“指令”,马上起身将保温盒打开,随后拿起勺子便朝里面伸去。
“我又不是断手断脚了,我自己能吃。”张未来盯着孟凡尘的动作,说道。
“啊,”孟凡尘征了一下,随后立马把饭盒递到张未来手中,随后挠了挠头,道,“是啊,哈哈哈..”
二人的视线就这么相对着,孟凡尘的笑容就那么定格在了脸上。张未来的眉头忽然猛的一皱,将手里的饭盒朝旁边一撇,双手直接朝下抓去。
“你放手!”
孟凡尘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死死的钳住了张未来紧抓被褥的双手。
“未来...”
“你给我放手!”
“未来!”
“你他妈给我放手啊!”
“张未来!”
“你他妈的,你-妈-”
“护士,护士!”孟凡尘扭头朝着外面大叫着。
但他刚重新转过头,抽出一只手的张未来重重一拳便朝他脸部砸了过来,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护,张未来猛的把被子掀开。
他的左腿膝盖处被纱布结结实实包裹着,末端本应出现的左小腿和左脚,此时被渗在纱布上的点点猩红色取缔。
一片寂寥。
张未来张着大嘴,他狠狠的眨了好几下眼睛,反复在左右两边不断的扫视。
缺了,是缺了。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好像失了线的提线木偶,又像是被抽走魂的空壳子。
他没有考虑过这个境况,也可以说是想都没敢想。那一瞬间他心里面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裂璺了。
一块一块龟裂开,然后噼里啪啦的碎溅了一地。
“未来。”
“啪。”独立病房的门被重重推开。
“患者怎么了?”
“啊————————————————啊啊!”
“啊哼,啊哼,啊啊!”
声音颤抖绝望,夜空中高挂的残月被几片乌纱遮掩住,大抵是要下雨了。
——
孟凡尘满脸堆着笑,他推着轮椅上的张未来,正在广场上散步。
当然,他的嘴没有停着。
“跟你说,今天林盟上课睡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好像把那开心事画在脸上一样。
“你猜怎么着?”
“嗯。”张未来平淡的说道。
“他起身来了句,‘妹妹,馄饨的盐放的实在是太多了’,哈哈哈哈哈哈。”
“嗯。”
“嘶...”孟凡尘挠了挠头,随后把后文咽了下去。
他知道张未来此时的心境绝对是崩塌的,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换谁来说都肯定是没办法接受的,更何况他兄弟还是个想当警察的人。
那就好像是有人当你的面一锤子砸了你出生时就戴在身上的传家宝一样。
“兄弟,你知道我家的...”孟凡尘缓缓开口。
“我这几天跟老爷子打听过,走走门道什么的,我...”
“没必要给我画饼,真的。”
张未来的声音听不出一点点情感。
“什么样我都清楚,你没我懂。”
“我...”
“退一万步讲,我能上的话,我能顺利毕业的话,”轮椅上的张未来抬起头,他空洞失神的眼神立马让孟凡尘避开了视线,“甚至我能成为警察的话。”
“你觉得那是我想要的吗?”
“你最懂我,我这人也好懂。”
“你什么都别管了,让我自己缓缓。”
孟凡尘一咬牙,随后把想骂他的话硬生生的憋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得拉他一把出来。
如果这个办法还是不行,那他就冒险把圈子里的科技设备倒腾过来。
他用力的掐住自己的里带,随后颤巍巍的哽咽起来。
“我..兄弟..我真的不想看你这样。”
“别这样,就当是为,为了我行吗?”
从张未来认识孟凡尘开始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没皮没脸”的他哭过。
而对于孟凡尘,他这小半辈子加外也没哭过超出一只手的次数。
虽然这其中孟凡尘一直没有松手占了很大的原因。
“哥们儿,真,真的,哼,你就当是为了我,你做点什么,你脑子好。”
“警校咱不想了,但,但这整个应天市,整个苏省。”
“我,哼,我保证只要你分数够,没有一个大学不要你。”
张未来扭着头默默的盯着孟凡尘,他望了望他的两个胳膊,随后叹了口气。
孟凡尘确实懂他。考虑别人的感受永远比自己的多,在对别人充满共情时也总会把自己的那档子事搁在一边。学术里把这种行为叫做“潜在抑制症”,张未来觉得这种称呼就是狗屁。这或许是病,但这却是支撑着张未来梦想的东西,如今孟凡尘想要把这份梦想用他自己的方式续上去。
张未来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想想以后咱们的大学生活,真的,而且你肯定还能站起来的。”孟凡尘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停在了鼻翼处。
“行吗?咱高考去。”
“你今天带教材了吗?”
“有,就塞轮椅底下了,你等我取出来。”
孟凡尘立马弯下腰。
一旁的花坛处,园艺工揉了揉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随后纳了闷儿。似乎刚才那块新铺的泥土真的有在颤动,但此刻确实证明他眼花了。
翻开的数学教材上一道道试题被张未来看在眼里,而在他的脑海中却已然浮现着代入公式后那展开的解题思路。他松了口气,自己的脑袋并没有撞坏。
“潜在抑制症”虽然有着如同佛祖般的同情心和共情心这一缺点,但这类患者对待逻辑性事物上的思维方式的确是异于常人的。就比如说一个灯泡拿在手上,普通人的眼里他就是个灯泡,而在这类病患的眼中,灯泡的构造,灯丝材质的选用,这一切内部的成分都会被拆开呈现在他们的脑海当中。
所以张未来在学习生活中其实并没有多努力,甚至说他下的功夫跟一直倒数打狼的孟凡尘没两样。天才就是天才,在数学他只需要听个解题公式便能将正确答案写对,其他科目也是同理,只需要拿几块当做地基的板砖,他脑内的混凝土是打下生就调好的。
——
——
坐在黑色皮椅上的林月面色严肃,平常她脸上那似乎绑定着的温柔神情早就消失不见了,她手里那仅有几页的档案在这短短一会已经被她翻阅不下十来遍。
而站在她对面,腼颜的男人用手扶了扶金丝眼镜,那人正是不久前拜访过孟宅的梁辰。
此时的他身上哪里带着半点身为扬州负责人的架子。
“小梁,”林月将那沓档案朝办公桌上一丢,“莫怪林姐这次意气用事,我必须要一个说法。”
“应该的,应该的,”梁辰点了好几下头,道,“师母。”
“这肇事司机也是个普通人,那档案上你也看到了,不过他右手腕里侧上被剜出跟纹在上面般精致的“来生”教标志图案,我也只能把这锅放在他们身上了。”梁辰道。
“这人是应天市的居民,但查到的记录上清楚写着在那晚事发的前十分钟他还在迈皋桥那边取钱呢,如果里面没有“来生教”作梗的话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瞬间跨越这么远的路程呢?”
“你儿子虽说是个普通人,但我也不相信他能被一个有精神病病史的人无证驾驶给撞到,事发区域为中心半径10公里内所有的监控设备在那辆肇事车辆出现时全都瘫痪了,里面的东西包括备份也全没了。”
“就连现场能用来当做证据的手机录像也都是发生车祸后的图像,而那个肇事司机就那么猝死在车上,问在场的证人一个个的都说什么都没看见,这实在太离谱了。”
林月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盯着梁辰。
“师母,抛开咱们这层关系不谈,就为了这个国家,这‘来生’也是必须要铲除的,可那势力的范围遍及全国,单凭我一个扬州负责人的确有心无力啊...”
“小梁,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师母,”梁辰话锋一转,说道,“我想说的是公司的技术部还是抓到了些许线索,那些监控设备在瘫痪时的一刻是收到某种电磁波干扰的,技术部那便勉强收集到了些还没有消散于网络上的样本。”
“等到这种电磁波在全国的任何地方再次出现时,‘珥’前辈就能够瞬间定位到具体坐标。”
“欸...”林月长叹一口气,缓缓起身拍了拍良辰的肩膀。
“小梁,不是我难为你,我只是感觉我儿子这次出的事跟当年你师父的遭遇有几分相似罢了。”
“错误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你知道我到底想表达什么。”林月眼中闪过一丝凌冽。
“师母,想都别想,绝对不可能是他干的。”梁辰赶忙说道。
“我知道,你师父走完后我谁不怀疑?”林月舒展开眉头,随后视线汇在梁辰的额头,“我还是那句话,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东西了,但关于我儿子...”
“我虽然也就是个坐办公室的,但我当年的那些人脉一段也没丢...”林月牙关一咬,狠狠地说道,“圈子里谁敢碰我儿子一下,我要他死。”
梁辰舔了下嘴唇,随后立马打着哈哈绕到林月的后面给她捏了捏肩膀。
“师母消气,消气,都把我吓到了。”
“我儿子残疾了也不算是完全坏的,”林月的双眼微眯,道,“如果他能平平凡凡的过完这一辈子...哪个当妈的不是这么想的...”
“得了,小梁,你让公司里的厨子把保养餐送过来,一会儿你开车载我去医院。”
“好的师母。”
——
——
三更,病床上的张未来勉强翻了个身,那病床侧面的小床上,和孟凡尘换班的母亲已然酣睡。
张未来怜惜的望着母亲,不是滋味的眨了好几下眼睛。
在父亲失踪后,母亲一个人扛起家的那份辛劳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也努力的控制那打抱不平的冲动,尝试过把那些情感全都转移到自己身边的人身上,但依旧给那时的母亲惹了不少麻烦。
他做过的好人好事数都数不过来,在家里没搬到高层时天天上学上下楼都帮从六楼到一楼的邻居们扔掉放在门口的垃圾,他的确是想不明白。
他望向天花板,一手背抵在额头上,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应着“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那老天爷为什么偏偏把这屎盆子扣在了他身上。
“真的很不公平啊。”
他轻轻喃喃了一句,耳畔处忽然传来细小的梦呓。
“好好的..好好的...”
张未来侧头望向林月。
也许浸湿的枕巾告诉了他心中疑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