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皮革长靴的脚丫一个不稳,将一旁松软的土块踩成碎渣。
于是禾音就这么斜着摔下了土坡,怀中的木柴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他整个人也重重地跌进了一旁的土堆里。
“嘭——!!”
“哎呦......”
禾音吃痛地呻吟了一声,脊背处传来的痛觉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痛痛痛......”
身披白色袍子的圣女挣扎着爬了起来,望着散落一地的木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
其实,根据军营之中的规定,圣女在出行之时是必须要有人员陪同的。
但禾音的情况不太一样。
一方面,由于这次的任务带着惩罚的性质,而且执行任务的区域处于军队的掌控之中,队长并没有特意为禾音指派人选。
一方面,由于他明明是个圣女,却出身自远离战火的乡下,不少人都在背地里偷偷地叫他“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埋怨他因为长得跟个娘们一样所以不用去前线受苦。
虽然出于对女神基本的敬畏心理,大家在明面上不会对他说些什么,但禾音却也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微妙地被排挤了。
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他也没有其他的圣女朋友,于是,除了塞茵和村子里参军的朋友偶尔会来找他以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禾音都更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至少可以不用忍受那种刺人的目光。
所以,这一次就算是对他来说有些吃不消的体力活,禾音依旧按照习惯一个人朝山上动身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的经历惹得他心烦意乱,禾音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出了军营的管辖范围,来到了靠近双方交战的前线区域...当然,他本人并不知晓这一点。
“嘶......”
禾音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随手捡起滚落在脚边的树枝,将目光洒向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摇曳的树影在林间空地筛下点点光斑,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禾音颇感陌生的盎然绿意。
他此刻正背靠着一颗五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上,无数绿色藤蔓自树冠上垂下,宛若静止不动的蛇。
直到此刻,禾音才猛地发现,自己似乎是不知不觉之中走过头了。
“糟了...!”
自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赶快照着原路折返,于是禾音回头看了看,却发现自己刚刚摔下去的地方已经完全坍塌成了一堆散土,照着原路返回是不太可能了。
如此一来,就必须要绕路了。
这么想着,禾音的心里犯起了难,但紧接着,他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响动。
“嘶——”
那是一声轻微的嘶鸣,自大树的后方传来,听起来像是某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
由于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交战区,禾音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可能遭遇的敌人,而是某个与自己一样落入了困境的倒霉蛋。
圣典上曾经写过,对于处于困难之中的人要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将这一行为化作习惯的禾音没怎么犹豫,直接撑起身子,绕到了树干的后方。
——而后,他愣住了。
因为他发现,发出刚刚那声嘶鸣的,是一个体态幼小,正坐在地上抱着右腿的男孩。
对方的一切体态都与正常的人类男孩没有任何差别,只不过原本长着人耳的地方被一双蒲扇般的牛耳所取代,而在他的头顶,一小队油到发亮的犄角正傲然地挺立着,证明着他并非人类的身份。
毫无疑问地,眼前的生物,是一头雄性的牛头人幼体。
与昨天夜里在自己面前被杀死的幼体,属于同一类别。
“——!”
在瞥见对方真面目的那一个瞬间,禾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对方依旧低着头,没有发现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不速之客;见此情景,禾音一边捂着自己的嘴,一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他最开始以为夜里的那个小男孩化作鬼魂来向他复仇了,但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对方的样貌后,禾音又悄悄地松了口气。
对方留着浅黑色的寸头,额头宽阔而敞亮,而昨天被杀死的那头则留着盖住眼睛的刘海。
显然,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幼体。
这么思考着,禾音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而后,他将目光移向对方用双手捂住的左腿上,发现对方的小腿上赫然夹着一根金属制成的捕兽夹。
金属制的利齿此刻正死死地咬在对方的腿肚子上,可那分明能直接夹断老虎腿骨的夹子,如今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刺进了对方的皮肤了,吸出了汩汩的鲜血。
“是踩到陷阱了吧...”
禾音扒着树干的边缘,在心里默默地做出了判断。
虽然有些疑惑那个明明能把老虎的腿骨为何只是夹住了对方的小腿便不再深入,但眼下的情况已经不适合他去进一步探究了。
望着小男孩头顶那对锃亮的犄角,禾音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自己究竟是该趁着对方没注意悄悄逃跑,还是直接用手中的木棍把对方敲晕?
悄悄逃跑的话,自己不熟悉周围的地形,又绕回来了该怎么办?
把对面敲晕的话...尽管传言牛头人身体力大无穷,但看样子对方的力气还没有强到能徒手掰开捕兽夹的地步。
那个牛头人的幼体明显处于虚弱状态...就算是自己,也应该能够轻松战胜吧。
而且,自己也有着像【神罚】这样的法术,虽然自己从没用过,但大概可以借助神力将对方烧成焦炭。
最不济,还可以等对方直接流血流死,照这个速度也不会很远了。
然后,在这头牛头人死去之后...自己该怎么办?把它的牛角割下来当战利品?
这样的话,军营里的大家都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吧...
这样的话,就没人会觉得自己是温室里的花朵了吧...
而且,杀死牛头人也符合女神的旨意,女神大人一定会高兴的......
这么想着,禾音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
杀死一个小孩子...就能获得这么多好处。
而且,牛头人也不算是人,只是一群邪恶的畜生罢了...
没错,畜生...
就算外表长得像人,也不过是畜生而已...
昨天听到的求饶,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这么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禾音默默地吸了口气,卯足了全身的力气。
“......”
上啊,禾音。
少年在心中对自己催促道。
你在害怕什么?不过是一个牛头人而已!
哪怕是小孩子,所有的牛头人都该死!
你还在犹豫什么?
“......”
...但,尽管如此,他却始终没能将手中木棍朝着对方的后脑勺挥下去,反倒是觉得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小。
那挥之不去的景象再度浮现在了他的眼前,背部开着血洞的小男孩挣扎着抱住自己的靴子,溅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原本洁白的长袍。
身后的两名士兵狞笑着肆意挥动手中的武器,哀嚎混合着焦糊与血腥的气息涌入鼻腔,小男孩逐渐僵硬下去的尸体依旧抓在自己的靴子上,那对无神空洞的双眼朝着自己投来缺乏生机的视线......
“......”
自己,有必要杀死这样的小孩子吗?
种种被塞茵,被军营里的士兵,被队长和自己压下去的疑惑,再次不受控制地与禾音的心头浮现而出。
望着坐在自己面前,抱着双腿手足无措的小男孩,禾音不禁开始思考一个重要的,一直被自己下意识忽略的问题。
——说到底,女神大人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下令,主动进攻没有进犯过尤尼尔大陆的牛头人呢?
这样的杀戮,真的是为了整个世界的和平...?
禾音不由得回想起了那本被他烂熟于心的圣典之上,第二十五页第二段的内容——应当去帮助有需要之人,使他们脱离疾苦。
眼前的小男孩,换成人类的话,毫无疑问是需要自己帮助的对象。就像村子里的大家,也时常照顾着他一样。
圣女的天职是拯救性命,是解决困难,是替女神给世人带去幸福。
可是,对方却是一名牛头人。
牛头人,应该不是自己需要拯救的对象。
...本应如此。
这么想着,禾音缓缓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木棍——
“嘭——!”
——然后,将木棍径直插。进了捕兽夹的中央。
“——?!”
在那瞬间,对方警惕地抬起头来,自瞳孔之中闪过的色彩却并非恐惧,而是近似某种...愤怒。
可这些都无所谓了。
不管对方有着什么样的反应,禾音都无法对眼前的一幕见死不救。
就算自己之后要杀死这个牛头人,就算对方是自己,是全人类的敌人——那也要等自己把他救出来再说。
“该死的,人类怎么会出现——”
“——别动。”
禾音一边用手支柱木棍,一边将鬓发捋到耳后,做好了充分发力的准备。
他不清楚对方口中的人言是不是自己的幻听,这一点也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我数一二三,然后你把腿抽出来,明白了吗?”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在救你!”
对方的话语之中充斥着疑惑以及愤怒,说实话,禾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脑子一热,作出这样的举动来。
但他还是咬紧了牙关,使出浑身解数,将手中木棍朝旁边掰了过去,想要将捕兽夹强行撬开。
“救我?你不是人类吗?!”
捕兽夹纹丝不动。
这一点不难理解,毕竟这种装置本身就被设计成了难以挣脱的构造,而禾音的力量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士兵,这样的他想要靠蛮力掰开捕兽夹,简直难如登天。
但他依旧狠狠地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木棍朝着外面压。
“——人类就不能...呼,就不能救你了吗...?”
“可是,为什么?”
对方的声音之中多出了些许困惑,而作为回应,禾音喘着粗气说道:
“呼,呼——因为,圣女...就是要,救人的——”
“——咔。”
像是上天听到了他的这番回应一般,禾音的身后忽然传出了一声松脆的轻响。
“——啧。”
紧接着,一声夹杂着懊恼的轻啧在他的耳旁响起,一大片自背后投下的阴影在瞬间毫无征兆地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
禾音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源头转过身子,而闪过他眼前的,却只有一头亮银色的长发。
“谁——”
对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禾音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遭到了袭击的事实,只是刚刚张开嘴巴,一把尖锐的利斧便在他的眼前桥面地转了个弯儿,露出了暗褐色的木质斧柄。
而迎面朝着自己砸过来的斧柄,是禾音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