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要怎么才能让那个人类放下警惕？”
正午时分，伊米娅推开了炼药坊的木门。
与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帐篷不同，炼药房的主体是由打磨过的石材与精心切割而成的木料搭建而成的，内部由某种桁架结构所支撑，外表则呈现出一种近乎椭圆的外观，像是半边身子埋进草原里的鹅卵石，在一众帐篷之中显得分外扎眼。
这间炼药坊由村里的萨满希芙经营，当伊米娅推开大门的时候，这位上了年纪的牛头人老婆婆正站在那口一人高的铁锅旁边，盯着手中的书本直皱眉头，而她的徒弟则蹲在那口大锅下面，用火钳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熊熊燃烧的柴火。
锅里似乎正在熬煮着什么苦涩的汤汁，粘稠的绿色液体缓缓地蠕动着，不时有大颗大颗的气泡突破液体的表面张力在锅沿处爆开，发出沉闷的咕咚声。
“嗯。”
伊米娅简单地点了点头，抱着双臂倚靠在还算稳固的墙壁旁。
“那家伙怀疑你给她的汤里被下了毒，最后是我逼着她吃下去的。”
伊米娅回想起刚刚被自己的动作吓到的少女咬着牙将肉粥吞下去的情景，那副表情就好像那家伙下一秒就会立刻倒地死掉那样，交织着绝望与恐惧，还有某种类似一死了之的决绝。
说实话，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能把饭吃得那么痛苦的家伙。
“...你没用什么太强硬的手段吧？”
“没有，我本来想撬开嘴巴直接灌下去的，但那个人类最后还是自己动手吃掉了。”
“......唉。”
希芙摇了摇头，慢慢地阖上手中的书本。
作为村子里颇有威望的萨满，她的身形比起眼前的伊米娅要佝偻了不少，硕大的牛眼有些干瘪浑浊，皮肤也不似对方那般饱满，而是呈现出一种缺乏光泽，有些松弛的干枯状态。
虽然在普通人的眼中，希芙依旧是一个充斥着十足压迫力，身形庞大的怪物，但经过与伊米娅的对比，她的衰老与孱弱却已经相当明显了。
岁月以皱纹的形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皱纹所带来的慈祥感，禾音才愿意暂时放下警戒，对希芙开口说话。
“方法错了，伊米娅。”
“你仔细想想，那种年纪的孩子，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了敌人阵营的中央，她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立刻咬舌自尽，避免泄露更多情报给敌人。”
“那是你的做法，不是人类的。”
希芙认真地摇了摇头。
“人类这种生物，在涉及到这种情境下首先会对自己身边的威胁变得极端敏感，他们害怕自己的生命随时处于飘摇不定的境界之中，因此会极端排斥一切会给他们带来生命威胁的因素。”
“那孩子之所以会一直保持沉默，其实是因为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法。”
“我已经告诉那个人类我们不会伤害她了，可她不信。”
“这种情况下，想要相信敌人的话语是很难的......我记得那孩子刚跟我见面的时候，问我什么时候会把他献祭。”
“献祭？”
伊米娅愣了一下。
“什么献祭？”
“好像是把活人绑在什么石头台子上，然后再用刀子剖开肚子，扯出内脏之后放在火上烤...之类的。”
“......我们又不是那帮野蛮的兽人。”
伊米娅厌恶地皱起眉头，轻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很遗憾，在人类的眼中，牛头人和兽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
希芙将书本放到一旁的木桌上，回过头拍了拍自家那正在拨弄柴火的学徒的肩膀。
那是一名相较之下体格相当娇小，容貌稚嫩的小女孩，一头略微偏棕的锈红色长发被她分成两条马尾垂在脑后。
如果能够忽略掉那对蒲扇般宽厚的牛耳与顶在头上的一对小犄角，这名小姑娘简直就与真正的人类小女孩如出一辙。
而实际上，牛头人这一物种在幼年时期的长相也大抵都是这个样子，最开始出生的时候样貌无比接近人类，直到慢慢长大之后才开始朝着身材魁梧的牛头人发展，最终成长为阿米娅这样只能勉强看出人形的牛头人青年。
“希尔。”
“怎么了，师傅？”
被希芙称作“希尔”的小女孩立刻转过了身子，也许是离火焰太近的缘故，她的脸蛋上多出了几抹不规则的焦黑。
“如果你被北方的兽人抓住了，你会怎么做呢？”
“...咱会咬舌自尽。”
希尔略一歪头，没怎么思考便做出了回应。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兽人对待俘虏的方式很残忍啊...”
希尔眨了眨眼睛，用疑惑的语气反问道：
“这不是师傅告诉我的吗？说兽人会把敌人活着肢解开之类的...”
“听到了吗，伊米娅？”
希芙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孩的头顶，后者识趣地转过身子，继续拨弄起铁锅下方的柴火来。
“那个孩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会这么抗拒与你进行交谈。”
“可那个人类明明愿意与婆婆您交谈。”
“也许是因为我长得相对没有那么吓人吧。”
希芙温和地笑了起来，眉间那原本不算显眼皱纹伴随着她的这一动作挤在一起，为她的额头增添出了许多象征着慈祥的沟壑。
“那既然如此的话，那个人类更应该交给您来照顾。”
“不，我和族长都觉得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
伊米娅抱起双臂，直视着眼前的长辈。
“就因为我把她从外面带了回来？可她又不是我的战利品。”
“战利品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你是我们部落里性格最为勇敢，外表最为健壮的牛头人战士。”
希芙抬起眼皮，迎上伊米娅困惑的目光。
“你应该也清楚，在战争结束之前，你父亲他是不会放那个人类离开的，而由于他救了贝利那孩子，所以处死他同样不可行——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也就是说，那个人类小姑娘必须作为我们的一员，不管是俘虏还是其他什么身份，在这座村庄里定居下来。”
“而你，伊米娅，你是最能代表我们这一种族的人，你的形象完美符合了人类这一物种对我们的全部认知，如果那孩子能够适应你的存在，那么整个部落之中就再也没有第二个值得她去恐惧的对象了。”
“......”
听到希芙婆婆给出的理由，伊米娅沉默了一会儿。
身强力壮这种词汇对牛头人而言无疑是一种至高的赞美，但希芙婆婆的说法却让她感觉怪怪的，好像自己是一群怪物之中最可怕的那一头一样。
“...原来如此。”
但毕竟对方给出的理由本身是充足的，因此伊米娅也只好点头。
“...而且很不幸，我这两天也没有时间去帮你。”
希芙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再那般认真。
“我和希尔这孩子这两天要去北方的羊人部族那边转两圈，看看那帮商人有没有进到最新的货物。”
“...婆婆，其实您是嫌照顾人类麻烦，才把那个人类推给我的吧？”
“怎么会呢...哈哈...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早就已经过了撒谎的年纪啦...”
“真的？”
“当然了，一个人类而已，我还是照顾的来的...哈哈哈...”
望着对方开始不断躲闪起来的目光，以及她身后的希尔逐渐哀怨起来的眼神，伊米娅轻轻地叹了口气。
希芙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萨满都是一流的，但唯独在照顾孩子这方面，她的水平堪称毁灭级。
根据伊米娅父亲的说法，在希芙尚且年轻的时候，家里的起居日常都是交由她的丈夫来安排打理的。
原本大家都以为这种情况在她抱上孙女的时候有所改善，但看现在她亲孙女希尔蹲在铁锅底下捅柴火的样子，伊米娅实在是很难相信她会把那个人类照顾好。
所以，她决定先转移话题。
“...是为了族长大人吗？”
伊米娅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希芙闻言，稍微愣怔了一下。
“是啊，是为了你的父亲。”
年迈的萨满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不久之前，不知为何一个人走出村子的族长遭遇了一队深入腹地的骑士，虽然那场战斗以族长的胜利告终，但敌人的毒药与神术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严重的伤害。
尽管牛头人有着坚硬的皮肤与超乎常人的抗击打能力，但他们的自愈水平却与普通人相差不多，在受到重伤之后，依旧需要通过药物及法术等外部手段来进行疗伤。
“他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估计是那帮人类在制造毒药的时候加上了他们所谓的【神力】，多种魔力杂糅在一起让这种毒的毒性翻倍了。”
“父亲他——”
“别着急。虽然这种毒很罕见，但那些精灵们也有解毒的手段，我去那些羊人的部落看看，他们总跟精灵做生意，肯定不缺原料。”
“花不了几天时间，你父亲不会有事的。”
希芙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伊米娅略带急切的追问。
“不过，那群人类最近的活动越发频繁了。”
“在我不在，你父亲没法下床的日子里，你和小伙子们都要小心一点，不要贸然行动，不要主动惹事，多跟临近的村落沟通交流。”
“我明白，在父亲苏醒之前大家都不会轻举妄动的。”
“好，好...还有禾音那孩子，就交给你了。”
“禾...音？”
“那个人类的名字。”
希芙伸出手，想要摸摸对方的头——结果发现自己够不着，只好激励一般地拍了拍伊米娅的肩膀。
“你父亲也说，这是个考验你的好机会。”
“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对待人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