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初次见面，禾音小姐。”
但事情并没有像禾音预想的那样发展。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禾音发现，对方的手掌并没有悬在自己的脑袋上，而是停在了自己的跟前，以竖立的姿势伸直。
那显然是打算跟禾音握手——似乎是为了顾及双方身高的差异，对方还略微弯下了腰。
“我叫狄杜思，如你所见，主要负责养牛。”
“啊......”
对方的态度让禾音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用比对方小了不少的手掌，与狄杜思简单地握了握手。
“那，那个，幸会，狄杜思先生...”
“直接叫我狄杜思就好，我还没那么老呢。”
自称“狄杜思”的青年牛头人嘿嘿一笑，从表情上来看似乎有些...微妙地害羞。
不过这也许是禾音的错觉，他现在还没法很好地把握牛头人的表情变化。
“话说大哥你脸好红啊，是天气太热了吗？”
...好吧，看来这次不是错觉。
贝利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便被对方抬手赏了一记暴栗，望着哀嚎不止的小男孩，禾音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比自己高大了不少，身材宛若小山般雄健的牛头人。
“狄杜思先生。”
“不是，别听贝利那小子瞎说！我确实没怎么握过女生的手但是——”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禾音缓缓地摇了摇头，对方似乎在为了一些不明所以的原因而慌张，但他选择忽略。
“您...真的不会恨我吗？”
“......嗯？”
也许是察觉到禾音的认真态度了吧，狄杜思的表情严肃了一些。
“恨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人类。”
禾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明白以自己的立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很危险。
但他必须要这么做...因为这关系到他今后的行动与态度。
“人类的军队杀了很多的牛头人...而且，不管是小孩子还是老年人，都照杀不误。”
“而我，是那些军队之中的一员...”
“所以...你也杀了很多牛头人？”
又来了，与伊米娅一模一样的问题。
禾音感觉自己的牙齿有些打颤...但他必须要把话说全。
“...如果，我说是...呢？”
“不可能。如果真的是那样，族长他早就把你处死了。”
狄杜思哼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们可以闻出一个人手上沾过多少鲜血，但你的身上并没有那种气息。”
“而且你救了贝利这小子，所以我们大家不会把你当成敌人来看，自然也不会恨你。”
“这一点，你去问部落里的其他人，也会得到一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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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剩余的时间里，禾音并没有特地去向其他人提出同样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这次提问耗尽了禾音的勇气，也可能是因为他在害怕得到不同的回答——具体的原因，就连禾音自己都不清楚。
总而言之，在告别了狄杜思之后，贝利又带着禾音乱逛了好长一段时间，向他展示了村子里的铁匠铺，没有得到允许不得擅自入内的族长帐篷，以及现在因为主人外出而暂时关闭的炼药坊等一系列设施。
两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逛到太阳西沉，而后贝利才将禾音送回伊米娅的帐篷。
“那我回家啦~禾音大姐再见！”
“嗯！”
望着透出灯光的帐篷，禾音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掀开营帐的门帘。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坐在桌子前，随意地翘着二郎腿的伊米娅。
当然，是以少女的模样。
不然的话，那把做工精细的木椅怕不是会被瞬间压塌。
“.......”
“.......”
尴尬的气氛在瞬间蔓延开来，二者同时偏开了视线。
“...我回来了。”
“哦，嗯，晚上好...”
“......”
“......”
空气伴随着沉默凝重起来，几乎要化为肉眼可见的液态。
“...你...不坐吗？”
“啊，哦......”
站在门口发愣的禾音机械地迈开步伐。
与此同时，伊米娅悄悄地将腿摆正，恢复成较为得体的坐姿。
伊米娅帐篷里的布局并不算复杂，自进门的地方算起，左手边横放着一张对牛头人而言不算宽敞的木床，正前方贴近帐壁的地方摆着灶台，一旁的木架与木橱上摆着各类餐具以及生活用品。
在进门处的右手边，一对板斧正摆在用来打磨武器的石台上，旁边的梳妆镜先前让禾音感觉有些迷惑，但那种迷惑现在却被伊米娅的这幅姿态给完全打消。
而在整个营帐的中央，一只长方形的木桌被直接摆在了帐篷内唯一的地摊上，与之相配对的两只木椅面对面地摆在两头，如今的一只正被伊米娅所占据。
禾音想不通为什么不把这种地毯铺满整个地面，明明只要那么做就可以防止不时从地里钻出来的虫子和小动物什么的...
...可能是因为牛头人皮糙肉厚的，不太在乎这些东西吧。
将类似的疑虑暂时抛在脑后，禾音拉开椅子，坐在了伊米娅的对面。
桌子上摆着一盘淋着暗褐色酱料的几块肉排，一样类似炒青菜的菜品，以及几样不知名的菜品，在空气中播撒出诱人的香气。
与单纯作为动物的“牛”不同，牛头人是肉素皆吃的杂食性物种。
唯有这一点，与人类的传言相一致。
“...这是晚饭。”
“嗯...”
禾音用叉子叉起作为主食的烤厚面饼。
他不经意间注意到，明明晚餐还尚且冒着热气，炉灶却没有被使用过的迹象。
也许这顿晚餐也像之前那样，是伊米娅从别的地方带回来的吧。
禾音很想直接问问，但眼下的氛围让他有些问不出口，只能把话暂时吞进肚子里。
“....吃吧。”
“好，好的...”
禾音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伊米娅似乎也是一样。
于是，这顿两人第一次一同享用的晚餐，就这么在一片窒息般的凝重氛围里进行了下去。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这两位直到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对方的性别搞错了而已。
“......”
“......”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而后，伊米娅像是绷不住了那样轻咳一声。
“咳......要不我还是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她指的是自己原本的样子。
那头身高超过两米，皮肤粗糙而黝黑的健壮牛头人。
这也是禾音第一次见到伊米娅的时候，伊米娅所维持的造型。
“...伊米娅小姐是混血儿吗？”
禾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伊米娅。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
高挑而傲人的身材匀称得恰到好处，为她带来了一种异于常人的魄力，普通少女的娇弱在伊米娅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半点踪影，却而代之的则是结实的肌肉与小麦色紧致的肌肤。
萦绕在她身边的，是一种野性而又英姿飒爽的独特美感，这与身材娇弱，外表酷似少女的禾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即使对方并不是什么牛头人，和这样的女孩子独处一室，禾音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害羞。
即使他清楚，对方实际上是一个能光靠体重就把自己活活压死的牛头人战士。
“不是什么混血儿，这只是一种特殊的法术而已。”
伊米娅摆了摆手解释道。
且不论人类与牛头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生殖隔离一类的限制，即使是在双方尚未交战的岁月里，人类与牛头人的结合都是她闻所未闻的。
“能够掌握这种法术的人虽然很稀少，但也绝对不止我一个。”
“这样啊...”
禾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微妙地有些失望。
他今天曾经为此纠结了很长时间，但看来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简单。
“那伊米娅小姐平时是更加习惯这种样子吗？”
“差不多吧。”
伊米娅用手扶住后颈，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
这个动作在她还是牛头人的时候就经常会做，如今放在少女的躯体上也没有产生多少违和感。
“老实说，我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变成人类。”
“但在变成人类之后，我发现生活方便了不少。”
“方便？”
“你看啊——”
伊米娅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掌，在禾音的面前叉开五指。
那只手掌完全算不上纤细，但与之前牛头人的粗糙手掌可谓有着天壤之别。
“我们米诺陶斯——也就是牛头人的手掌，比起你们人类要宽上好几倍对吧？”
“嗯...”
禾音点了点头。
别说好几倍了，村子里大部分的牛头人只要张开手掌，随随便便就能把禾音的头给整个儿地罩起来。
“这种手掌在抱着一整圆木或者石料这种需要花力气的场合相当实用，但如果碰上了织毛衣，或者给头发编辫子这种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笨拙。”
“但是人类就不一样了。”
“人类的手指很灵活，在做精细工作的时候也能得心应手。”
伊米娅翻转手腕，盯着自己的手背凭空做出一个抓取的动作。
“而且，人类生存下去所需要的食物与睡觉的空间都比牛头人要少，体重也不会超出简单的木质家具难以承受的范围。”
“所以渐渐地，我也习惯了自己的这个样子了。”
“原来如此...”
禾音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伊米娅小姐睡床，原来那张木床根本就不是为牛头人准备的。
不光是床铺，就连两个人现在所坐的椅子，灶台的高度，都是为伊米娅这幅人类的躯体所量身定制的。
想到这里，禾音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果然还是不适应吗？”
“说来也是啊，之前一直误会了你的性别，真是抱歉。”
伊米娅淡淡地叹了口气，她想要抬手释放法术，但禾音却重重地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这回事！”
“伊米娅小姐没有做错什么，我的性别也不是第一次被误会了。”
“倒不如说，被人叫‘禾音小姐’反倒会让我觉得舒服一点...”
说到这里，禾音短暂地顿了一下。
“而且，虽然这么说有些不礼貌，但是...”
他想要抬头望向身前的少女，但目光只是在对方的面庞上停留了大概一秒钟的时间。
“我之前完全没能想到，伊米娅小姐是...这么，漂亮的人...”
“我最开始有些看呆了...真是不好意思！”
“......”
一番急促的话语传入伊米娅的耳朵，让她的思维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啊？
漂......亮？
是在...说我吗？
她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一米八左右的身材，小麦色的肌肤与小腹间结实的肌肉，与她所接触到的任何人类女性都完全不同。
虽说这是她第一次在人类的面前展露自己的这副模样，但她也完全没能想到，自己的这幅样子居然会被对方用“漂亮”两个字来夸奖。
原本她还以为，按照人类的标准，自己的这副模样会很丑呢...
“...我的这个样子，很漂亮吗？”
“啊...嗯！当，当然了！”
“真的？哪里好看？”
伊米娅直接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诶？那，那个，就是......”
“就是？”
“就是...身材啊...还有，脸啊，眼睛啊...这些...”
对方突如其来的热情让禾音有些措手不及，他绞尽脑汁地搜罗着称赞他人样貌的词汇，但最后出口的词措却又相当干瘪。
毕竟，按照人类的礼仪，除非是问候性质，或是某些上流社会的正式场合，对异性就其容貌进行细致的称赞，是一种相当失礼的行为。
因为这种行为在间接地告诉他人，你对该异性抱有超出正常范围的好感，憧憬，甚至是更进一步的某种情愫，而你本人却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欲望。
这种人一般会让对方感到害羞，手足无措，无地自容，从而留下一个较坏的印象...更何况，禾音在绝大多数场合之中，反倒是那个外貌会被称赞的人。
尽管牛头人一族似乎没有这样的传统，但禾音还是有些害怕会引发对方的误会。
所以，禾音说着说着，自己的脸蛋反倒是愈发泛红，声音也一点点地弱了下去，直到细若蚊鸣。
“就没有更具体的说法了吗？比如肌肉相较于普通的人类女性会不会太过密集？屁股是不是太宽了？胸部是不是也有点大了？”
这么说着，伊米娅甚至还特意托了托自己的胸脯。
被绷带束成整体的两坨赘肉浑然合一地上下晃了晃，配合着凸凹有致的身体曲线，给禾音的脸颊镀上一层更为透彻的绯红。
禾音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么直观的刺激，他感觉自己的羞耻心正以极快的速度攀上顶点，眼睛渐渐地晃成了几圈蚊香...
“可，可以了，伊米娅小姐...你，你不会害羞的吗？”
“害羞？为什么？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人类对我这幅身躯的看法呢。”
“就，就算伊米娅小姐是牛头人，那，那个——”
“我，我们人类是讲究男女有别的！！”
也许牛头人这个种族没有类似的讲究，但为了保住最后的理智，禾音还是大声地喊了出来。
“——啊。”
但事实证明，这一次禾音并没有想多。
因为，见到禾音那副害羞的样子，原本还兴致勃勃的伊米娅，表情明显地凝固了。
像是意识到了某样事实那般，名为“伊米娅”的银发少女站在原地发了好几秒钟的呆，才用一种十分僵硬的姿势，缓缓地坐了回去。
随后，伊米娅再度轻咳一声，偏过同样略微发红的面颊。
“抱歉...”
“我刚才...不小心把你的性别给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