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想到那个地方,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
“那...狄杜思先生,会想要回去吗?”
禾音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那当然了,贝格诺斯可比这里好多了!”
狄杜思“嘭”地砸了下拳头,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话似乎有点不太合适,又连忙补充了一句:
“——咳,我不是说潘尔潘斯的家不好啦,但总归还是自己的家乡待着舒服。”
“不过现在也只能想想了...几千人的骑兵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族长他们找到办法之前,只能先这样维持一段时间了。”
“.....嗯。”
禾音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今天在村子里逛了一大圈,一边替大家治病一边问了不少人这个问题。
当然了,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同的。
所有人都希望能把人类赶出去,尽早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也许是希望有人能借机朝他发火吧,但那样的人至今都没出现。
所有人似乎都下意识地忽略了禾音作为“人类”的身份,或者说,他们并不在乎这一点。
伊米娅是这样,贝利是这样,就连眼前的狄杜思...也是如此。
这家伙甚至还吹着晚风,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从外表上来看,根本不像是刚刚失去了家园的人。
“...狄杜思先生。”
可这是不对的。
挚爱的家园被外族蹂躏,朝夕相处的亲人被残忍地杀害。
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慌张与焦急,他们理应沉浸在悲伤与愤怒的氛围之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经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样,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
仿佛无论是同族的死,还是家园的失去,都无法引起他们足够的注意。
任何事情都物极必反,过分的乐观反而会变成冷血的象征。
这种冷淡的陌生感,让禾音感到有点害怕。
牛头人们,究竟是善良到不愿伤害自己,还是单纯地对同伴的死漠不关心...?
在下定决心之前,唯有这一点,是他必须要弄清楚的。
不然的话,他总觉得自己与牛头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淡漠的隔阂。
“如果我说...这些骑兵,都是我引来的呢?”
因此,他要求证。
哪怕是用极端的方式,他也要弄清自己最后的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一名失踪的圣女,狄杜思先生。”
禾音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
“而圣女的失踪,对人类而言不是一件小事。”
“那几千名骑兵,很有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不把我救下来的话,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贝格诺斯不会被摧毁...希尔,希芙婆婆她们...也就不会死了。”
“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都是我的错。”
说完这一切后,禾音缓缓地闭上眼睛。
其实他说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完全的扯谎。
数千名骑士的全体出动不可能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失踪的乡下圣女,塞茵她只是个普通骑士,没那么大的权限。
而希尔和希芙的死...也大概率只是因为恰巧碰到了人类的洗劫。
但禾音却依旧将这些错误,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只是想看看狄杜思的反应。
看看这名青年牛头人,会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来。
如果对方听完直接一拳轰上来,打断禾音的脊椎,那他也认了。
说不定对方这样做他反倒会开心一些。
“.....禾音小妹妹。”
“啊,抱歉,我应该叫你小弟弟吧?”
可禾音的算盘,再一次落空了。
“...叫我小妹妹也可以,我不是很在意这些称呼。”
“好吧,那我接着叫你小妹妹了。”
想象中的拳头并没有到来...反倒是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上了他的头顶。
于是禾音疑惑地睁开眼睛。
然后发现高大的牛头人正蹲在自己的身旁,伸手摸着自己的头。
“禾音小妹妹,别害怕。”
狄杜思的表情很凝重,与他平时大大咧咧的神态判若两人。
但那并非代表着愤怒...而是某种责任。
“上次我被伊米娅大姐唬住了,稀里糊涂地退出了战场。”
“但这次,我不会再后退哪怕半步了。”
狄杜思喘出一口粗气,左拳用力地砸向右章掌心。
“如果这次人类再来,那就让他们来!”
“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把你从这个部落里面带出去!”
“我不会让婆婆和希尔的惨剧发生在你身上的,绝对不会!”
“......!”
禾音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他明白自己的话肯定是被对方给误解了,但是...
从狄杜思的语气之中,他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绪。
那是将悔恨,愤怒,懊恼与坚决尽数杂糅起来,提炼而出的,最为纯粹的不甘。
“杜迪斯先生...”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会使长矛的!一戳一个准!”
直到此刻,禾音才终于明白。
牛头人,并不是对同伴的死漠不关心,也不是对现状过于乐观。
他们会对同伴的死感到哀伤,会对侵略者深恶痛绝。
他们只是,将一切情绪,统统隐藏在了表面之下,默默地化作动力。
就像伊米娅说的那样,牛头人们从来就没有,把愤怒发泄到他身上的打算。
明白这一点之后,少年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一下子断裂了。
他又一次认识到了这群牛头人的真实面目。
这群外表剽悍的异族人,只不过是一群身强体壮的,单纯又善良的憨憨而已......
不管是愿意陪在身边的伊米娅,告诉自己无需自责的族长伊米尔。
无论是一脸疑惑地反问“为什么要恨你”的贝利,还是现在信誓旦旦地要保护自己的狄杜思。
这群家伙——全都单纯到无可救药。
“......噗。”
禾音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傻。
傻到会和这群家伙勾心斗角,傻到对着牛头人们戒备重重。
于是禾音就这样“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紧紧地怀抱着那根歪歪扭扭的木杖,笑得花枝烂颤。
“诶?”
可禾音这么一笑,原本还在手舞足蹈地戳着假想敌的狄杜思,却顿时有些慌神。
他倒不是因为怕自己被嘲笑。
而是因为,从刚刚的某个时刻开始,自背后传来的杀意,就在不断增强...
他略微回头瞥了一眼,结果发现不远处的土丘后正藏着一抹靓影。
那是一名披着银发的褐皮少女,正扒着土堆的边缘,狠狠地盯着自己的方向。
而那股顺着视线抛来的杀意,在禾音笑着擦拭眼泪的时候,几乎达到了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