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修特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阴冷硬石堆砌成墙,横贯连绵不绝的伟岸山脉。
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呼啸而过,带着彻骨的寒意拂过这座驻扎在群山尽头,依山而建的要塞。
而在群山,城墙与要塞的另一头,无尽雪原自视野的尽头平铺开来,被风雪所渲染着的土地缺少阳光的照耀,宛若白色海洋般的平原压抑着自身的色彩,显得死气沉沉的,透露不出半点生命的活力。
那是一片无法被圣湖祝福的极寒之地,被寒风所吓退的精灵们此刻大多缩回了被厚实墙壁所隔开的室内,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来之不易的光与热。
精灵是受到圣湖庇护的子民,他们生长在四季如春的温和环境下,对寒冷的耐受性几乎为零。
但在风雪浸染的城墙上,依旧伫立着一抹淡粉色的靓影。
那抹靓颖正高擎着摇晃不止的防风油灯,朝着地平线的方向眯起眼睛,竭力眺望。
躁烈的风冲击着少女单薄的身板,雪花的碎屑顺着气流埋进她一头淡粉色的飘逸长发之中,将手中罩着玻璃的油灯吹得左右摇晃,吱呀作响。
但即便如此,少女也并没有动弹。
她在努力地聆听,那夹杂在呼啸风雪之中的异响。
那异响宛若杂乱的鼓,毫无章法地自平原的尽头响起,一点点地朝着要塞所在的方向靠近着。
嘈杂就这样变得愈发清晰,直到可以让人将其与风雪的呼啸之声轻而易举地剥离出来。
而后,一片黑压压的身影,自遮蔽视野的寒风之中,缓缓地显出了自己的身形。
——那是一群来自北方,生长在诅咒与禁忌之地的野蛮兽人。
“......小姐?”
“!!”
来自外界的呼唤,毫无征兆地将眼前的一切搅成一滩稀薄的碎屑。
眼前的要塞与雪原骤然破碎,精灵少女猛地睁开双眼,视野重新变回了她所熟悉的书房。
“抱歉...我这几天没太睡好。”
拉尔修特捏了捏额头,记忆潮水般涌回她的脑海。
之前遇刺的事情被国王自己压了下去,追查刺客下落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拉尔修特对刺客指派者的身份没什么头绪,但她能确定那个刺客绝对不会是伊米娅。
毕竟伊米娅是个身高超过两米的牛头人,既不是“精灵”也不是“女性”。
但刺客的出现,还是让王宫里的气氛变得紧张了一些。
拉尔修特决定提前实施计划,避免夜长梦多。
“小姐...”
艾尔修担心地挑了挑眉。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无言地张了张嘴,而后改口道:
“...还请您保重身体。”
“我会的...伊米娅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将小姐更改时间的意愿传达过去了,对方表示没有问题。”
“很好......我那两个哥哥呢?”
拉尔修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又很快地消失。
她想,所谓的恋爱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双方会为了彼此无条件地付出,这种联结紧密的关系实在是相当容易利用。
好在她自己是不会谈恋爱的。
“小姐的二位兄长也已经在等候了。”
“好,那我就去见见他们吧。”
“在我与兄长叙旧的这段时间,你好好看住禾音就可以了。”
“.....小姐。”
望着拉尔修特的背影,艾尔修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他不由得前踏了一步,出声叫住自己侍奉多年的主人。
“事情...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
“也许...您该与两位兄长好好地谈一谈,认真地阐述一下自己的想法呢?”
“...你不了解我的家人,艾尔修。”
拉尔修特愣了一下,语气中掺杂着几分无奈。
“如果靠谈话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了。”
“...您说的是。”
“如果...我和伊米娅明天出了什么意外,那么把禾音小姐送出王国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
“不行,我就算是死,也一定会死在小姐的身边。”
“......”
拉尔修特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到艾尔修的面前。
少女白皙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谢谢你,艾尔修,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可靠。”
“小姐......”
艾尔修的面颊有些泛红,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与身前的少女拉开了距离。
“?”
“还请...不要与属下凑得这么近。”
“哈哈...你有的时候还真死板啊,艾尔修。”
拉尔修特毫不在意地轻笑两声,背着身子挥了挥手。
“那么,接下来拜托你咯~”
“......明白了,小姐。”
望着对方悠然离去的背影,艾尔修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他的睫毛低垂下去,眼眸之中涌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请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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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的布局并不复杂,除了仪式性的圣湖管控区与接待使臣或议员的主偏殿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是内部人员的生活设施。
这些生活设施自然也包括王族成员的起居室,也就是说,能够在这座王宫里生活的人不止拉尔修特,还有她的两位哥哥以及当代精灵王本人。
但实际上,国王经常因为政务的关系早出晚归,两位兄长又各自忙于不同的领域,这座王宫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由拉尔修特一人居住的。
但这种情况也有例外,譬如今天便是拉尔修特家族每月一度的聚会时间。
“这个月父亲也没能抽出时间来吗?”
“他老人家忙,我们就谅解一下吧。”
此刻,坐在拉尔修特面前的谈笑风生的,正是与她有着血肉之亲的两位兄长。
其中,年龄最大的大哥拉尔莱特留着一头暗金色的短发,整个人看上去相貌平平,穿着看上去与普通人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年龄稍少的二哥拉尔纳特则披着一头耀眼的金发,相貌相较之下要英俊上不少,一身烫熨笔挺的礼服与边际金黄的单框眼镜相得益彰,为他营造出一股浓厚的学究之气。
两个人的那套金发全都继承了他们的国王父亲,而拉尔修特的淡粉发色则来源于她那早逝的母亲。
这是拉尔修特听父亲说的,她本人对母亲的印象相当模糊。
“也是...不止是父亲,最近我也越来越忙了。”
大哥摩挲着下巴皱起眉头,他的皮肤要比其余二人更加偏向褐色,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相当明朗。
自从投入农业领域之后,拉尔修特就经常能从大哥的身上闻出一股浓郁的泥土芳香。
这并非是她自己的错觉,因为坐在一旁的二哥正是因为闻到了这股气息,才一直隐隐地皱起眉头。
“你也忙?种田能忙到哪去?”
二哥抱着手臂,轻轻地哼了一声。
作为王都学院的教授,他的穿着和举止都是最得体的,兄弟两人站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乡下人遇上了城市人那样。
“最近快秋收了嘛...要忙肯定是比不过你们这些做研究的。”
大哥挠了挠后脑,憨憨地笑了两声。
随后,两个人一齐将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妹妹身上。
发现自家妹妹正望着空气愣神之后,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咳咳,三妹啊。”
大哥用力地咳了一声。
由于三个人名字很相似,他们通常不太会直呼对方的姓名。
“诶?怎,怎么了??”
拉尔修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因为明天就是计划正式实施的日子了,拉尔修特刚刚满脑子都在想行刺父王的问题。
这场家庭聚会,只是为了让两位兄长不至于起疑,或者在暗中搞事而已...
所以,被突然叫到的她,一时之间有些措手不及。
“这几天没睡好...?”
“啊,没,没有的事...”
“撒谎,一看就是没好好睡觉。”二哥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眼皮,戳穿了拉尔修特的狡辩。
“你从小身体就弱,长大了更应该照顾好自己,别让父亲操心了...”
大哥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神情。
“最起码丫头不会随便爬树了。”
二哥抱着胳膊轻笑一声。
他说的是拉尔修特小时候悄悄爬树的事,当时的她不慎从树冠上摔了下来,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
当时的精灵王急得推迟了几乎全部的政务,跟着佣人忙前忙后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而两位兄长也因为没有看好自己的妹妹,被父亲罚在走廊上站了好长时间。
这段回忆直到现在还令拉尔修特记忆犹新,于是少女也不禁捂着嘴轻笑起来。
“喂,你还好意思笑啊?你是没见到当时爹有多生气!”
“是啊...那真是我见过父亲最生气的一回了...大约有两百年的时间了?”
“大哥你糊涂了吧...我们三个的年龄加起来也没超过两百岁啊。”
拉尔修特打趣般的回应了一句,三人旋即不约而同地轻笑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明天的安排,眼下的时间恐怕只会属于兄妹三人之间的小小聚会吧。
“是啊...不过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哥收敛起笑容,悠悠地将目光洒向明媚的窗外,语调平缓地说道:
“圣池派和圣湖派一直在扯皮,我们也越来越难见到父亲的面了...”
“父亲他也老了...该考虑即位的问题了。”
二哥此话一出,刚刚还显得闲适温馨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点凝重。
“怎么?二弟你想当国王了?”
“说什么傻话,就算不考虑圣池派那边,光是咱们这边的不少家族也能推举出合适的候选人来。”
二哥没好气地白了身旁的大哥一眼。
精灵王国的国王并非是世袭制,从人类的视角拉看,精灵王国其实并非是一个“王国”。
只是因为文化之间的差异,精灵们更愿意用“王”来称呼自己的统治者而已。
“不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三个人的一个当了国王的话...别忘了我们曾经许下的誓言。”
话音刚落,两位兄长便一起将目光汇聚在拉尔修特的身上。
“......嗯,我记得。”
迎着两个哥哥的目光,拉尔修特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在很早的时候便作出了约定,无论他们之中的谁即位,都要代替父亲与逝去的母亲,好好地保护好这个国家。
也正是出于这一坚定的信念,拉尔修特才会亲手制定出刺杀父亲,取得王位的计划来。
在北方要塞对抗兽人的经历让她记忆犹新,而人类军队的残暴程度,比起兽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将父亲所珍视的国家保护下来,免于重蹈牛头人们的覆辙,她必须要取得重视。
她并不愿杀死自己的父亲,但她必须不择手段,哪怕代价是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这么想着,拉尔修特的心脏隐隐地抽搐起来。
只见少女轻轻地站了起来,捏起裙摆向两人行了一礼。
“大哥二哥...我还有事,就先不奉陪了。”
“啊,等一下。”
大哥伸手制止了拉尔修特,变戏法般地从袖子里逃出一个包裹,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听说你这几天睡得不好,把这个拿上吧。”
“这是...?”
“什么都有。”大哥憨笑着挠了挠头,“我晒的茶叶,父亲准备的药,还有你二哥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做出来的——”
“喂!别多嘴!!”
“哈哈,多大人了,还在害羞?”
“......切!你懂什么!”
二哥不屑地把脑袋偏向一旁,装出一副不理人的模样。
见到这副久违的场景,拉尔修特不禁轻笑起来,但眼圈却变得有些红肿。
因为她清楚,一旦明天自己出手了,那么三个人的关系,便再也回不到这种状态了...
“.......!”
想到一半,拉尔修特将这种念头连忙甩掉。
牛头人们还在南方抵御人类的入侵,自己怎么能顾及这种儿女情长呢?
这么想着,拉尔修特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再次向着两位兄长行了一礼。
“那么...明天再见了,哥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