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尼尔大陆的正北方，坐落着一座狭长的地峡，犹如神明架起的桥梁，将两块原本互不干涉的大陆连接在了一起。
而顺着地峡向北，便可抵达一片高低不齐，起伏不平的连绵山脉。
这片山脉将北方牛头人们世代居住的平原，与南方跟地峡连接在一起的海岸间隔开来，对自南方北上的侵略者起着天然屏障的作用。
经历了山谷一役，元气大伤的先遣军狼狈地撤回的驻地，正是被设立在了山脉的南方。
而在贝格拉娜的联军正式组建起来之后，听到风声的先遣军们又果断地向南跨越了地峡，撤回了尤尼尔的疆域之内。
联军就这样收复了被敌军占领数月的失地，但他们也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谨慎地驻扎在了海岸的附近。
一连十天，来自贝格拉娜的联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人类的施工队在地峡的两侧缓慢地铺设浮桥，见证着那自尤尼尔大陆延伸而出的触角结成版块。
一连十天，尤尼尔教会派出的施工队就仿佛没有看见于对面浩荡的敌方军队一般，旁若无人地将浮桥一路铺设向北，直到最终将这座攀附于地峡身侧的人工桥梁延伸至遥远的彼岸。
在这十天里，双方没有进行任何程度的冲突和交流。
他们近乎默契地无视了彼此的存在，空气在十天里寂静的可怕，往日波涛汹涌的海洋只剩下入海浮桥所溅起的沉闷声响与木板摇曳的吱呀声，舍此之外，连一只海鸟的鸣叫声都听不见。
但双方都知道，维持着这份脆弱平衡的，只是笼罩于人类军队头上，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半透明屏障而已。
虽然看上去就如同鸡蛋壳那般易碎，但由数位圣女联合咏唱，经由女神之手间接缔造而成的魔力结界，并非如同表面那般脆弱。
“......伊米娅。”
“我看到了。乔尔坎，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禾音，麻烦你去找拉尔修特。”
“是！”
“好，好的！”
而后，在第十一天的黎明，伴随着最后一块浮板与贝格拉娜的海岸接壤，跨越海洋的人工浮桥在神力结界的掩护下正式搭建完毕。
彼时的朝阳才刚刚自海平面的尽头升起，万丈光芒洒向宽广的洋面，随波涛浮动的凌光浮在宝石般碧色的海洋上，像是系在洋面上的绸带。
光芒投射至圣池庇护的贝格拉娜境内，晕染出一层透着暖意的日霭。
同样投射至神力结界内的光线，则析成一缕缕细碎的金辉，既带着纯净的圣洁，又透露出不容接近的冷清。
而在浮桥的尽头，圣湖所庇护的土地与女神所降祝福的接壤之地。
两种截然不同的光线于此交相辉映，自平地升起的朝阳各自出现在结界的一侧，造就了一种双日凌空的奇景。
这种此前从未有过的奇观，本可以作为两个文明第一次正式交汇的记录而载入史册，眼下却成了大战来临的不详前兆。
只不过，禾音已经没有精力去感叹了。
他正与拉尔修特和妮娜琳一起，站在设立于半山腰上的指挥所中。
从这个地方可以轻易地俯视整片战场。
从宽广的海岸，狭长的浮桥以及山脚下丛林的入口，全都被禾音看得一清二楚。
他将视线洒向联军阵列的最前沿，看见了伊米娅那宽阔的背影，小山一般伫立在贫瘠海岸与平坦草地交界处。
身强力壮的牛头人们被安置在了最前线，由伊米娅率领着去迎接敌人的第一波冲击。
在牛头人们的两侧，来自富饶盆地的猪人重步兵组成翼型阵列护住牛头人们的侧翼，与牛头人们共同形成了抵御人类侵略的第一道防线。
猪头人们的步伐并不灵活，因此被安置在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坡地位置，他们以猪头人统领皮休为首，为牛头人们提供近身肉搏战上的支援。
“伊米娅叫你来的？那你就留在这里，别给前线添乱。”
“......嗯，我明白。”、
第一道阵线的后方，来自西北沼泽的鱼人猎手，猪人们的山地骑兵与来自精灵王国的翼装骑兵以散阵的方式待命。
他们的移动速度相对迅捷，既可以为战场上的空虚之处提供增援，又可以配合步兵围剿被分割的敌方士兵。
还可以在对方陷入混乱之时，借助地势向敌方的远程部队发起冲锋，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
统领这支部队的是鱼人部族派出的代表卡卡齐洛，他现在正尽可能地踮起双脚，眺望着远处不断前进的敌军。
“要下令进攻吗？”
而在山脚下的密林之中，潜藏着联军部下的第三道防线。
由精灵王所派出的精锐长弓手，精灵与羊人组成的混编法术辅助部队，以及出自沼泽部族，准备随时扑灭大火的鱼人法师，正被安插在茂密的丛林之中，等待着拉尔修特的指令。
“要再等等...人类还没有走出结界。”
联军的第四道防线，由欣诺莱所率领的飞龙们组成。
他们的人数稀少，但在必要时会化作身长数米的四足飞龙凌驾于整个战场之上，可以算作联军最后的底牌。
眼下，那些人形的飞龙正聚集在比指挥所还要高上不少的山峦之巅，从禾音的角度根本看不见。
“那个结界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应该是由无数位比我等级高得多的圣女联合咏唱而成的壁障...虽然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但据说是坚不可摧的...”
最后，则是驻扎在半山腰上的指挥所。
核心成员只有作为总指挥的拉尔修特，负责协同分析的妮娜琳以及见机行事的禾音三人，剩下的人则由艾尔修率领的精锐警卫队组成。
拉尔修特掌握有一种名为【超远视距】的特殊法术，这种法术可以极大地增强拉尔修特的视觉能力，从而帮助她快速地获悉战场上的绝大部分情况，并做出相应的判断。
“那人类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结界直接延伸过来，而是像现在这样搭建浮桥？”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贝格拉娜大陆本身的特殊性质...或者，与圣湖的庇护相冲突...”
面对妮娜琳的疑问，禾音只能如实地摇头。
归一教会的圣女们确实有着通过神力构建结界的能力，但这种程度与规模的神力结界，禾音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他只知道，结界的坚韧程度，与圣女们灌注的神力成正比。
如果按照这个理论推演，那么此刻悬在人类军队头顶上，横跨整个地峡的半透明壁障，差不多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坚硬的东西了。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吧。”
拉尔修特适时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她的瞳孔正向外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辉，那是拉尔修特正在发动【超远视距】的证明。
从三个人的方位，禾音只能见到正在浮桥上缓缓移动着的人类军队。
一开始只是一堆蚂蚁搬的模糊黑影，但随着对方的逐渐逼近，禾音最终窥见了那支军队的全貌。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理解到“五万”究竟是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银白色的甲胄连成白茫茫的一片，犹如镜面般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那些白花花的光点全都是人。
他们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地迈向前方，身影构成了一条光带蜿蜒而来。
宛若置身于海洋之中的银白色激流，一眼望不到尽头。
“.......”
禾音的喉头不安地鼓动了两下，他与整只军队一样，默默地见证着这支来自尤尼尔大陆的军事力量，在自己的面前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
由此而生的压迫感，即使是远在山腰的禾音，都能一清二楚地察觉到。
如果那样的一支军队，与伊米娅她们正面撞上的话——
伊米娅，真的能从其中全身而退吗？
这么想着，禾音的心里少了一些底气。
而后，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队伍的前锋忽然停在了距离陆地仅有数尺之远的地方。
是要预先排兵布阵吗？
对战争几乎一无所知的禾音只能想到这一可能性。
但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却又将他的这一猜测打消。
“......有情况。”
拉尔修特眨了眨辉光涌动的瞳眸，细长的柳眉略微蹙起。
“什么情况？”
“有人——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拉尔修特抬起手指，指向人类军队的最前端。
顺着她的手指，禾音勉强瞥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自一排排甲胄之中缓缓钻出。
借助【超远视距】的辅助效果，拉尔修特清楚地瞥见，那是一名没有穿戴任何甲胄，身材略显肥胖的中年男性。
“——贝格拉娜的异教徒们！！”
下一个瞬间，一道洪亮的声音，自贝格拉娜联军的头顶回荡起来。
“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尤尼尔大陆北部教区的管理者，最高主教斯坦纳！”
“我主尤尔丽娜对你们宽厚以待，愿意将她的博爱与智慧撒播到这片充斥苦难的土地上，安抚你们可悲的魂灵，消解你们的愚昧与无知！”
“可你们，却对无辜的传教士们痛下杀手，让尊贵的圣女蒙受污秽，将我主的好意践于足下！”
“现在，我主托我向你们送来最后通牒——”
“——立刻交出被你们囚禁折磨的圣女，并停止一切抵抗，跪下祈求我主的宽恕！”
“否则，我主尤尔丽娜将会在这片野蛮的土地上播下灾孽的火种，用她的盛怒将你们统统埋葬！”
“给你们两分钟的时间，自己考虑吧！！”
自称“斯坦纳”的男人说完便一甩袖子，转身钻回了密密麻麻的队列。
但他的话，却在联军中惹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真不愧是傲慢的人类...直到现在还在自诩正义...”
艾尔修不屑地轻哼一声，用阴沉的目光盯住男人消失的方位。
“人类一向是如此的...不过那个叫斯坦纳的，说自己是北部教区的最高主教？”
“禾音小姐，最高主教是什么样的职务啊？”
妮娜琳向身旁的禾音抛去疑惑的眼神，却发现后者正在脸色发青地喃喃自语：
“斯坦纳主教...失踪的...圣女？”
“...禾音小姐？”
羊人少女有些担忧地拍了拍禾音的肩膀，后者猛地打了个激灵，像是刚从噩梦中苏醒：
“——我，我得下去！”
斯坦纳主教的话，让禾音有点慌神。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作为叛教的圣女遭到一顿怒斥，但结果对方却只是要求联军“交出失踪的圣女。”
莫非是教会方面...察觉到了自己决策的正当性，否定了自己叛教的行径？
是不是女神终于将旨意正确地传达了下去，他们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这是自脑海之中浮现而出的第一个念头，而顺着这个思路，禾音又得出了一条结论：
如果联军把自己交出去，是不是这场战争就可以避免了？
伊米娅她们，是不是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与这样的敌人交战？
抱着这样的想法，禾音焦急地晃了晃拉尔修特的肩膀：
“你听见了吗？他们要的是我！”
“快把我交出去！这样的话就可以避免——”
“——别傻了，禾音！”
拉尔修特一把甩开禾音的胳膊，对着他吼了一句：
“你没听到那家伙的话吗？他还要我们放下武器投降！”
“别被人骗了！你只是个借口而已，不管你走没走出去，那些人类都会打过来的！”
“可是北区的最高主教都亲自出面——”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要的只是我们的土地而已！”
“......”
见禾音被自己吼得愣住，拉尔修特语调平缓下来：
“我不知道你对教会还抱着什么样的幻想，但我只能从那群人的眼中看到贪婪。”
“他们会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什么传播福泽，只是为了很简单的东西——土地，财富，然后把我们全都杀了，仅此而已。”
“你不是亲口对我说过，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吗？你不是与伊米娅定下了约定吗？”
“我希望你至少能够遵守自己说过的话。”
“......”
拉尔修特的一番话，让禾音完全愣住了。
他之前与伊米娅定下的预定，他叛教的决定，全都是建立在了“教会歪曲的女神旨意”的基础上。
而在如今，这一基础已经被从根本上动摇了。
如果教会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呢？如果教会此行是来纠正错误的呢？
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在...忤逆女神的旨意？
这种可能性让他的内心，涌起了一种茫然的恐惧感。
他想要释放神术来为自己作证，但又害怕自己真的违背了女神的意愿，从而经受猛烈的惩罚。
“......”
禾音是个虔诚的人，女神尤尔丽娜是构成他一切信仰的根基。
如果他真的发现自己在违背女神的意愿，那么禾音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会失去正当性。
就像一个行事光明磊落之人失去了道德的制高点那般，驱使着他一切行动的信念会在瞬间崩塌，他所为之信奉的理念会化作坚固的锁链，拖拽着那人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简单来讲的话——禾音害怕自己正在犯错，也怕察觉到自己正在犯错的事实。
这让他一下子心虚了不少，思绪也紧跟着恍惚起来。
“......唉。”
拉尔修特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想说自己不该对人类抱有期待，但最终只是瞥了一眼完全愣住的禾音。
也许世界上并没有真正能够下定决心背叛自己种族的人，更何况禾音的年龄折算下来比自己还要小。
拉尔修特这么想着，转头对艾尔修吩咐道：
“艾尔修，送我过去，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位置。”
“小姐...？”
“我是联军的总指挥，对面都骂成那样了，说什么也要给点回应。”
“小姐...那么，失礼了。”
艾尔修略一沉吟，随即半跪下去，优雅地将拉尔修特横着抱了起来。
清风在他的身边汇聚成流，托着两人的身影徐徐攀升，直到抵达一个能被所有人看见的位置。
“——抱歉，那名自称主教的斯坦纳阁下。”
拉尔修特清脆的话语同样在众人头顶响起。
那是艾尔修操纵着气流，将她的声音传播至战场上每个角落所造就的效果。
“我们可不是什么愚昧无知的种族，也从来没有绑架过阁下所谓的‘圣女’。”
“是你们人类卑劣地袭击了热闹和平的米诺陶斯们，你们的贪婪驱使着你们踏上这片被圣湖祝福的富饶土地，对无辜的生命痛下杀手。”
“而现在，你们却为自己犯下的罪孽堂而皇之地扯起借口来，说什么传播福泽之类的蠢话——说实话，我对阁下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来的勇气感到钦佩。”
拉尔修特的回击在联军中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附和，谩骂与嘲笑，而人类那边则没有半点动静，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也许隔着结界，拉尔修特的话根本没有被传到那边，但反正拉尔修特这番话是讲给联军听的。
“。你们只会偷偷摸摸地在背地里洗劫村庄，屠杀老弱，那是你们唯一擅长的行径。”
“而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贝格拉娜大陆之上的智慧种族，凝聚在一起的真正力量。”
“我劝各位就此打道回府——现在撤退，还不算输得太难看。”
“你们考虑一下吧？尤尔丽娜那个老肥婆的走狗们？”
但事实证明，拉尔修特的话语，还有能够被人类的军队听到的。
因为，在“老肥婆”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
拉尔修特敏锐地瞥见，自下方白茫茫的甲胄中央，亮起了三道诡异的光电。
“喂，艾尔修！”
“明白！！”
下一个瞬间，三道光束如同利刃般，自地面刺向天空。
好在艾尔修的反应足够果断，抢先一步带着拉尔修特逃离了。
那三道光束于两人之前悬浮着的位置汇聚，旋即引发了一阵烟花般璀璨的爆炸。
“咚——！！”
几乎是与此同时，人类军队的前锋，毫无征兆地发动了进攻。
身披银甲的步兵们配合着侧翼的骑兵一并冲出结界，震天的呐喊在转瞬之间便灌满了整个战场。
“...呵，看来是被戳到痛处了啊。”
拉尔修特被艾尔修小心地放回地面，望着突起的军阵冷哼一声。
她的瞳眸再度散发出淡淡的辉光，视野随之被拉近了不少，直到定格至联军的最前列。
“伊米娅？”
“人类冲过来了，要我们主动出击吗？”
伊米娅的声音在拉尔修特的耳边响起，这也是【超远视距】为她带来的好处之一。
就像斯坦纳主教所使用的远距离传声一样，拉尔修特也可以用这种方式与各部队的将领们保持联络。
至少在命令的传达效率上，人类与贝格拉娜的多种族联军是对等的。
“不用，我会让弓手与魔法使先展开一轮齐射，你们注意不要被波及。”
“好...禾音到你那边了吗？”
“到了。”
“那请你保护好他。”
“...嗯，交给我吧。”
拉尔修特瞥了一眼身旁身披白袍的少年，平淡地应答了一句。
后者正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木杖，眉头紧锁地将视线聚焦在朝着联军发起冲锋的人类军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