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人类联合的阵地已经不再局限于小小的蓝色星球上。它们纯黑色的高纤维材料旗帜飘荡在火星与木卫的环形山中。这些毫无点缀的联旗甚至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在数百万光年之外的阿尔法超级星团的冰核彗星上绕着黑洞巡演。
二十年后，成为半械人的人类每人都拥有一份理想，一份工作，一份兴趣。它们三者合一，共同构筑了一个充斥着探索与发现精神的人类社会。“外星生态演化”，“关于类地行星诞生生命的可能”，“恒星熔炉的拓展使用”，“火神级主炮的降级使用”等是当代学校的主要课题。
二十年后，星辰大海已不再只是梦想与期望。各式探索舰队正以曾经的战争中队规模，前往宇宙的各个方向探索。在小行星带上建立的太空港为整片太空航道提供安全稳定的指挥。人类甚至创造了真正的人造卫星——木卫X，一颗由聚合低温材料制作的金属卫星，来容纳那为人类指点迷津的超级智能伊斯，将所有人类的机械脑串联起来。
二十年前，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当人类团结起来，每一名人类的神经思维都化作量子神经网络的一个节点，每一名人类的双手都化作人类整体的一部分，集体的联合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基础物理与数学获得了火箭升空式的发展速度，太空建设与探索更是朝着科幻小说的方向演变。有些科学家真的按照当年科幻小说作者的写法创造了各式宏伟的太空建筑——恒星熔炉；太空星港；人造星球……
或许当年，只有伊斯与罗光预见到了人类的这种未来。不，正是身为星球之脑的伊斯，为人类文明规划出了这样一条道路，正是身为半械人之首的罗光，唤醒了战争中的人类。他们让所有人都了解了人的最根本属性——用大脑去思考世界，用双手去改造世界。
——木星卫星轨道，人造天体X信号站
人联木卫X：“人类联合在此发送银河频道星际广播——在与阿尔法超级星团的星际空间中，我们即将开始第一次引力锁破除实验，代号‘投石问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大概实验发起者罗光有什么独特的个人癖好……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量子力学的理论在百年前完善，四大力统一；而超量子理论也在五十年前得以通过实验验证，质量失衡的外宇宙物质也被纳入更大的基本宇宙规律；如今，无数奠基者的工作和人类联合的团结，为这次星际实验奠定了基础。人类正在加速发展，向着群星，向着宇宙，向着宇宙之外的世界进发，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进程的参与者，感到光荣吧，人类！”
浏览着脑中主链路发送的生动的文字信息，罗光窝在半球形的座位里，握紧了颤抖的双手，深吸了口气。他就是这次实验的主导人，不可能不紧张。等伊斯用量子网络模拟完“投石问路”，真正宏伟的星际实验就要开始了。
他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筹划这次实验，并为此忙碌了大半生——不分日夜地钻研理论，在无引力的环境中亲身实践，寻求各式实验资源。多次因为工作时间过长，骨关节脱落，被别人强行抬走。
那次太阳风暴事发生时也是如此，他在被抬出修复舱时，人形都烧化了，半边脑袋不翼而飞，半张嘴里还喊着“我见到光的形状了”。因此，很多新人看不懂这把命都栽进科学里的老前辈，认为他很奇怪。也有另一批人私下里称他为不死者——并非因为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而死不了，纯粹是各种极小概率的巧合，才让他活到了今天。
在他们的理解里，概率为0，不一定真的是0，毕竟超量子理论都验证了，宇宙里不存在绝对的概率0，只存在不够大的样本。
而罗光作为一个与新时代脱节的老人，没怎么在意过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唯一在乎的，只有跟他同生共死过的机遇号，以及那位和他地位相同的超级智能。先前的木卫X广播就是它放送的，竟然借机调侃了自己，说什么“独特的个人癖好”。与时代脱节怎么了吗？反正他打算干完这票就退休的。
然而，在肩负了大半辈子的重担即将落下之际，他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回了二十年前甚至更久远之前，他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人联的这条路，对吗？
现在，他依然无法给出答案。因为历史还不够长。但他可以根据亲身经历简单对比一下。
诚然，半机械生命体更加先进，人类能够轻松上太空了，但它也容易让人类变得死板，卢卡斯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是呼伦特巨型星港的引渡人，能分析指挥错综复杂的星际航线，甚至能同时控制港口那两台月球大小的引力构造机，排除小型天体障碍，保证航线畅通。可是，他的一日三餐还是需要他的机器人老婆来照顾。他甚至为了追求极致的效率，主动淘汰掉自己的声带发声能力。
他的生命中，除了维持秩序的职责，身为智人这一种生物的本能早就丢完了。生活、自由、爱情，对于他这种百分之九十的身躯都不再是人类的半械人来说，这些都不是必需品。与人类集群意识相比，人类个体的一切追求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罗光不得不再次记起人联的初衷——人类万岁；向着历史的正前方进发；世界属于每一个人。
这是卢卡斯想要的生活吗？或许吧。他从出生开始就被赋予了这种思想——个人意志只是特定物质组合的产物，它是由社会环境与生物性状改造而来的，并非不可更改的。而人联所为，便是将人类的意志集合到一起，使它更符合事物发展规律，也更利于整体文明的发展与延续。
对于个人意志与集群意识同步的卢卡斯来说，他现在所过的利于群体的生活也正是他想要的生活，人联所走的道路也正是他想要的道路。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
除了卢卡斯，还有百来亿人类在出生前的胚胎状态就经受过这种改造，他们出生后都变成了能飞天遁地超人。对于他们来说，人联的道路也没错，他们都过上了他们想要的生活。
那么自己呢？他是否喜欢现在的生活呢？他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身为原人类，他对各种天生的自然器官有着近乎病态的固执——除了消化系统，大部分器官都是修修补补，很少替换成完全的机械构造。但他却很少考虑过，身为基因重组工程的产物，他的器官本身也没有那么人类。
然而机械的一面，罗光作为第一位成功的半械人样本，也享受到了不少好处——体能加强，搜索信息更快，这都很利于科学研究者的工作。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寿命的极大幅度延长。
他是这一点的最大受益者——作为初代半械人的他，是上个世纪初的产物，实际年龄已无法追查（被他自己删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寿命延长，罗光成为了跨越世纪的老人。
早该入土的历史人物竟然不只是存在于历史书中，而是依然活着，甚至还能活蹦乱跳地去研究最新的大一统理论，这就有些奇妙了。
还不止如此，衰老往往伴随着记忆的衰退，这才是困扰众多老年人的主要原因。但所有半械人都具有可更新属性，这也使得思维与记忆不会因为衰老而衰退，只要记得定期维护检修就好。而这样一个永远年轻的头脑也为罗光充满创造性的思维提供了客观条件。
现在，已经成为白发仙人的他正依据早年的理论展开星际实验。在观测舰机遇号的身后，还有一整个无人型观测舰大队作陪同。
可以说，人联给罗光的待遇是拉满了。他也不应该对人联的道路有太多评头论足才是。
可就算如此，罗光心中依然保有一丝疑虑，这是他身为原人类的固执。不过，他的保质期还剩多久呢？他是否真的能在到达保质期前，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保质期，哈哈哈。”他为这个颇有玩笑意味的词语自嘲了好一会儿，“多少年以前，他们还十分反感这个词呢。谁能想到，自从机械把人类从机械式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人类成为了机械的一部分，而保质期也代替了寿命，成为了一个中性词了，天大的讽刺，哈哈哈哈……”
笑了好一会儿，他有些笑不动了，想起一个至关重要问题，顿时心凉了一大半，“多少年前到底是多少年前？我今年到底几岁了……”
老人的记忆靠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