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感慨,作为一个苍老的原人类,罗光对时间流逝的敏感程度远高于其他半械人,也不怎么喜欢别人讨论自己的年龄,甚至有意去淡忘,去修改甚至抹除自己的过去。这种敏感大概来自于生命对死亡本能的敬畏。
人的记忆会模糊,人的意识会衰老,可半械人的容貌却青春常驻。这常常让他陷入一个误区,误以为跟身边的同伴一样,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是同一个世纪的劳动者。
这种思维误区也闹出过笑话。
人联全体大会的部分委员,曾经提出要帮这位孤僻的元老解决人际交往困难的问题,并建议他去找崭新出厂的半械人,聊一些符合当下时代的内容,交几个年轻人做朋友,而不是埋头闷在科学实验里发光发热(物理意义上的发光发热)。他们甚至想到了罗光声望过高,可能难以真正平等交流。为了营造条件,给他套了层普通的半械人外壳。
当时,化妆完毕的罗光被孤零零地丢在半械人改造场门口。他看见了一群浑身散发着澎湃能量气息的灰色半械人,像是一支机械军团那般迈着整齐的步伐,驶出了接驳船的舱门。便鼓气勇气,主动迎了上去。
他先是与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秒,挠了挠头发,咂了咂嘴,随后突然猛地转过身子,背下腰,嬉皮笑脸地说,“一起去吃烤肉吧”。结果,场面像是被释放了一发大沉默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接驳船在滋滋声中驶远后,一位新半械人走出队列,把他慢慢扶正,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关怀道,“这位同志,你是不是忘了这个月的检修了。”
我看你才没有检修呢,你们全家都没有检修!他当时硬是把这句话憋回了嗓子眼里,因为他真的好几年没检修过了。而且原因还特别见不得人。他能说出口,他害怕那些插进脑子里的纳米管吗?这不就跟害怕打针的小孩子一样了吗?
这件事以后,罗光与新人的人际交往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除了任务需要,他再也没有尝试过接触其他半械人。
现在,他又想起了这段无法消除的黑历史。
奇了怪了?难道真的是太老了,记忆模糊了吗?他明明记得,“吃烤肉”梗在年轻人中很流行来着?
他瞟了眼脑中的时刻表,还有余裕,便在这个决定人类未来的实验即将开始的紧要关头,思考起这些自己平凡的一生中,那些屁大点的小事。
还是从这个梗开始吧。
以前……20世纪末?21世纪初?应该在年轻人中流行过吧?确实流行过,当时自己还是个小屁孩,装摸做样地梳着中分,背上纹着三维电路图与玻色子费米子能量表,属实是纹身界的一股清流。
那时还是初中吧?对,是叫初中。那会儿,身边也确实都是一群毛头毛脑的年轻小伙子。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和初中这个概念一起进入坟墓了……
“原来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吗?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他的思绪在一声声悲叹声中,回到了独属于他的童年。
作为基因重组工程中的唯一幸存者,他的诞生就注定了会活在他人的监视与管控之中。各种形态的思想,各种复杂的知识从诞生的一刻起,就被强行灌入他的脑中,他也在茫茫然中接受了人类的一切智慧。
虽然与那群同样是试验儿的同伴相处得还算融洽,因为大家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有眼睛放电这种特异功能,没有歧视存在。但作为一个最特殊的存在,他在不久后,就被要求回归社会,执行所谓的“潜伏任务”。
他大概清楚这个任务,简单来说,就是让他习惯并模仿人类的社会行为,让他们了解并信任自己。最理想的情况,周围的人都把罗光也视作正常人类的一份子。那样,之后的计划也方便进行下去了。
可是,普通人的社会,在知晓一切的天才少年面前,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因此,他在上学期间,因为行事诡异,智商超群,便有了无数个绰号——“大脑袋”,“大天才”,“大神经”,这些都无所谓。最让罗光不能接受的是,他被正常人类称作“怪人”。
明明他都认可那些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的坏人是人,那些为他人无私奉献的好人也是人,他把所有生物结构正常的人都定义为人,自己也在这个定义中,咋就成了怪人。难道暴露真实身份了?事实并没有。
罗光只是因为在一个青春洋溢的年纪,不谈恋爱,不看小说,不玩游戏,嘴上说的全是些晦涩难懂的科学知识,手上做的,也是些弯弯绕绕的数学难题。别人谈生活,他谈理想,别人谈工作,他还是谈理想,一个为了全人类的发展进步,奉献一切的理想。
想想看,这些反人性反社会特质竟然出现在一个普通中学生身上。在当时那个人类遍布天下的环境,不被称作怪人才怪。
排挤,孤立,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些冷暴力行为理所应当地发生了,“怪人”渐渐从绰号成为了他的真名。
不过他从不在乎,科学真理不在乎人类怎么想,它就在那里。
然而经过了坎坷的人联生涯,到了晚年,他想补救缺失的童年碎片,但又不想真正与人交流。
于是,在现如今这个充斥着半械人的宇宙,他拾起了打古董游戏、看纸质古董报刊、研究上世纪的历史的爱好。跟那群喜好探索群星与外星生命的年轻人比,依然是个怪人。不过与之前那个人类社会不一样,新社会接纳一切人类,自然也包括怪人。更何况,这样一个美好的新社会可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呀。
不过进入新社会以来,罗光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他再也无法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了——他们要么因为战争,要么因为事故,大多都因为寿命,没有活到新世纪。只有自己,因为太过幸运,接受了各种非人类的改造,经历了各种灾难,拖着这个缝缝补补了不知多少遍的身体迎来新一轮太阳的升起。这种怪事,该歌颂呢,还是该哭泣呢?
他的心情模糊不清。不论如何,这个世界线,没有完全如罗光所愿。如果盖勒,002,003他们都能活着,那便是最完美的。或者自己也应该去陪他们,这样不也完美了?
……顺其自然吧。
他的思绪又飘回了他18岁的那一年。那是他最不愿意回想起的一段记忆。
那一年,他按计划加入了人类联合的前身组织,人类共进会,“有幸”成为了半械人改造计划的第一批参与者,编号X004。
象征意义上,X代表未知。
在当时血雨腥风的环境里,核战已经辐射了所有大陆,地表的生态处于被完全毁灭的边缘。因此,这个需求大量人类资源与计算机资源的计划成功率十分堪忧。
另一点,基因重组工程后的人类依然是人类。但机械改造大脑后的人类,是否还具有人类的认知,是否还把自己当做人类的一员也是未知,是否又会因为认知问题,而对人类产生仇恨,也没人清楚。
未知加上未知,乘上未知,依然是未知,便用未知数X作为初代半械人的统一编号。
物理意义上,X也可以代表量子神经网络中的一个个节点。可以简单视作连接在一起的神经元细胞。
改造计划的最终目的——一张由全体人类的神经编织成的社会网,将构成一个庞大无比的集群意识,一个空前团结的文明共进体,推动人类进入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永远不必陷入无意义的内耗中,人类共进会建立之初的理想也得以实现。
X便是这样一种集合着人类对未知的敬畏,与对未来的美好愿景的符号。
罗光理所应当成为了这种成为了未知的试验品,也成为了希望的载体。他不会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牺牲自己,成就所有人类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这是他从小就接受到的教育。
然而牺牲没有发生。不死者活了下来,还成为了生命力最顽强的半械人,没有之一。他逐一击溃所有敌人,一路引领了人类走出战争的阴霾,并用新思想,建立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至于004,关乎到一些悲伤往事,大部分记忆都在他的示意下,删除了。他很少对人主动提起,人联全体大会也不会提,只是称他为引路人罗光,不提编号。
而现在,他又回想起了这段残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