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代半械人中,计划着按照三位数编号,从X001排到X999。可因为各种限制,也因为实验本身过于激进,成功率惨不忍睹。几乎可以说是用无数条人命来填出一个可能性。
于是,在第500多号的时候,计划就终止了。
罗光是第一批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很多相濡以沫的同伴甚至没能走出改造舱,成了罐子里的浆糊。他们现在应该在某一片冰山下的永冻舱里安眠。
他也知道这种改造的困难程度,从未提出过异议。
说直白点,大脑的机械化改造就是用脑神经细胞搭建出一台量子计算机,难度不亚于创造一种完全未知的生命。也就一群疯子能想得出来干这种事。
然而,若不是永不休止的战争把一群普通人逼到绝境,逼得他们成为绝望的疯子,为了那个渺小的美好可能性拼出一切的疯子,这些牺牲也不会发生。
然而现实就是,罗光生,同伴死。
他能活下来,也纯粹是靠着重组过的基因——他的躯体对各种植入设备不会产生生理排斥,这是一种极其罕见,乃至被认为不可能存在的基因。任何生物构造都会对机械构造产生排斥,除非大自然本来就能演化出一个机械人来。
稍微想想就知道这不可能,食物链的限制,环境中有机物质的限制,导致地球环境只能演化出生物。
而且就算有合理的机械诞生环境,各种磁力效应也会导致机械生命体演化到一半就夭折,它不具备延续自身的可能。
因此,机械构造只能人造可以说是新世纪生命诞生公式之一。
现在回忆起来,罗光觉得这一项基因重组工程就是为了几十年后的大脑机械化改造做铺垫。他们考虑得真长远,不愧是远视者。
只可惜突如其来的战争逼迫他们把进程一压再压,到最后,只好用唯一的成功样本,去赌一个成功概率更小的实验。
好在是成功了,人类战胜了自己,战胜了历史的循环,走出了战争的阴霾。
而有了罗光这第一个样本,共进会便能相对轻松地将改造过程复刻到其他人类身上。
果不其然,自罗光以后的第一代,第二代半械人,改造成功率越来越接近百分百。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一个能像罗光这样融合度接近百分百的半械人了。他们就思维模式来说,更接近纯粹的机械人,更像是一台用人类躯体运作的超级计算机,而非自己这样能同时承载两种思维模式的半械人。
这是进入新世纪后,罗光的朋友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卢卡斯已经算是和他相处得相当不错了。
随着一代又一代的新人们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能力越来越强大,他们也越来越超脱人类这个概念。
第一代只是脑袋中装了台量子计算机的人类,都不算特别手脑协调,经常出现嘴上说着要走,腿脚却不动的情况。
第二代个个都是能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和蜘蛛侠,罗光经常要仰着脑袋和他们打招呼。
第三代开始,就已经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徒手接子弹的灰皮外星人。这群家伙就是为了应对核辐射而生的,罗光也很难见到,因为他们一出场就加入了紧迫的战局中了。
第四代已经是人联迎来胜利曙光的产物。它们能与卡兹肩并肩,不用进食,不用呼吸氧气,不惧寒冷,能长时间在太空中飘浮并保持思考,还能在盖革计数器嗷嗷乱叫的环境中泰然自若。
这一切都只为了一点——不是改造环境而让人能适应;而是改造人类自身,改造工具,以适应太空与外星环境。这样能节省不少资源。就好比你遇到了洒满玻璃渣滓的土地,难道还要用皮革铺满整片大陆吗?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直接把双脚锯掉,替换成悬浮喷射装置,永远不用落地。
至于第五代半械人,他们已经是人联完全成立后的产物。罗光不太好描述,也不太清楚具体性能,只知道他们已经全部升级为氪星人加终结者的复合体,一个人就是一支舰队,一个人便是一座星港。
不过另一方面,也是罗光一直在意的问题。随着科技进步,这群越来越新的半械人会开始对人类身份产生迷惘,思维也会变得有些死板。
他们能在固定的规则下高效行事,但再也没有一个像罗光这样能经常跳脱到规则之外,给这个过于稳定,过于现实的世界带了一点刺激。
当他老了,他反而觉得,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有些无聊。
毕竟,他可是最激进的物理理论的提出者与研究者啊。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研究同一项目,反而是一直和一群没脑子的机器作伴。它就是最新的宇宙大一统理论——域理论。
他年轻时提出的“域理论”,还有即将开始的用以验证这个理论的“引力锁破除”实验,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一颗惊起平静水面上浪花的大鱼雷。
用专业点的语言来解释,这个实验是通过多个人造黑洞的强引力波干涉,消除宇宙背景引力波的干扰,在空旷的星际空间中制造引力势能绝对零点,达成无穷远处的等价条件,来证明宇宙中的物质与充斥着整个宇宙的暗物质可以互相转换。
如果试验成功,理论当中的“域”,也就是百年前人们说得暗物质与暗能量,便得以成为可观测宇宙中的最后一块拼图。
用罗光自己的话说,就比较形象了——“在宇宙诞生前,世界本是一片平静的大海,当上帝吃饱了撑着,朝大海投下他手中的石头,惊起涟漪,物质与时空就诞生了。”(他的“上帝”说法在这个无神论时代,曾经遭到过很多人嘲笑)
这段话中的大海就是域,而他要做的则是把波浪还原成平静的大海。
至于罗光为何要将实验命名为“投石问路”,除了“上帝吃饱了撑着”这层原因,还真有些他个人癖好的——
身为原人类,他对于外星文明的存在总是抱有微弱的幻想。因为不止一本科幻小说中描绘了各种形态的外星人,有敌对的,有友好的,也有疯狂的。但科幻小说中的外星人,都只是人类基于自身的社会结构想象出来的,具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
然而罗光不同,他期望从最基础的物理规律,来推算出一个外星文明的演化过程。从诞生到灭亡,一切都可以用域理论计算出来。宇宙中的一切,都可以通过该理论计算出来。
他期望借助这次机会,验证这条理论,探查到那些比宇宙背景引力波还要微弱但却有规律的信号,并希望证实那种规律信号不是来自什么中子星的华尔兹,或是黑洞的大喷射,而是某种更先进的存在。
毕竟星球之脑伊斯的计算还有无数次星际探索已经证明,地球所在的宇宙膨胀尺度之大与膨胀速率之快,加上人类文明所处的时间周期之短(从原始人类诞生到人联出现不过三十万年,与一百三十多亿岁的宇宙比,小巫见大巫),使得人类文明与其他现存文明相遇的概率微乎甚微。
想要通过引力波或电磁波来探查地外文明信号,就像拿着一根一维的棍子,在一个三维的空间中搅动,试图穿过空间中那些稀疏的零维小点。这显然不是什么高效的探索方式。
所以罗光才寄希望于现有物理体系之外的信息传输方式,将这根棍子升级成一张网,能够大规模筛掉宇宙中的“杂音”,找出那些有规律的信号。
对于这次实验的结果,他还是非常看好的。就算失败了,也只是成千上万次试错中的一次,人联正是从一步步试错中走来的。只要在宇宙毁灭前,人类文明还在,它必会持续到成功为止。
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又成了别人口中碎碎念的老人),“只要概率不为零,在无数次尝试后,不可能也将成为必然。”他正是在这种信念下,坚持研究他的理论几十年,直到它即将成为现实。
“还真是不枉此生,”回忆完自己这平平无奇的大半生,这位思想上的老人捻了捻额前的银发,口吻满是沧桑,“当初,我也是新社会建立的强烈支持者,大部分人类不理解,说我是怪人,我笑而不语。现在,当它走的这么快时,我却不那么认同了,因为它让人类的身份变得模糊,让人变得不那么像人。是我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