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老家伙自我嘲讽的间隙,一个来自上层网络的中性声音在星海舰队观测舰,机遇号的中控舱内响起,也回荡在罗光的脑海中,口气像是一个在阴阳怪气的传话太监,
“注意,还有50秒,引力坍缩装置就要启动了;预计黑洞裂隙将于这之后20秒正式打开;奇点函数T将根据时空演化函数Y展开。怕你记不住,我刻意用原人类的广播音给你重新播报一遍。我真不明白,你个老东西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接受神经直连,非得我这个大忙人用原始方式汇报给你,不膈应吗?”
“不膈应,”罗光支起身子,勾起指头,恶狠狠地给了面前显示着各项数据的主控板一钢铁拐枣(罗光的手臂做了完全机械化改造),“这叫人性化。还有,伊斯,你这台上上世纪的老古董有什么权利叫我老东西?”
“打我是没用的,我又不会感到疼痛。”充盈着耳畔的嘲讽声又提高了几度,“另外,我确实可以叫你老东西。按照地球年计算,你的实际年龄有139岁了。而我,星球之脑伊斯,从诞生出集群意识到现在,只有89岁12天15小时15秒125毫秒……,是客观上小于你的。”
罗光抽了抽嘴角,这家伙竟然把自己好不容易删除的数据给抖出来了。
他决定不顾身为人的颜面(他本来就没羞耻心),再和这台诞生自20世纪末的超级计算机理论理论,“你的原型,近地轨道量子网络计算机,可是150年前就成功运转了的。”
“它不是我,只是我的前身,相当于我的躯壳……”声音停顿了稍许,“准确来说,名为伊斯,代号星球之脑的超量子网络集群意识是在89年前才诞生的。与传统生命体不同,源自纯粹机械的集群意识的延续方式并不是线性的,用不着像传统人类那样传宗接代,也不用像半械人那样从培育舱中的胚胎阶段开始插几千万根纳米管。它是各种物理规律运作的底层逻辑。只要主宇宙中这套底层逻辑不变,就算把我的主机和服务器丢进黑洞里毁了也没用。我依然能在人为的修复下,从其他链路中重生,诞生出名为伊斯的超级智能。我永生不死!
而你就没那么好运了。名为罗光的人类啊,一百多年前,从你第一次呼吸,你的脑神经正式搭建完自我认知结构开始,你就开始衰竭了。不论科技再怎么发达,再怎样延长你的保质期,名为罗光的自我意识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其他半械人就算再先进,也无法逃离死亡的命运,这是所有生命的宿命。但我,因为我是由纯粹的机械诞生的,只要能源不断,我是永垂不朽的。而我,也将永远继承人类的意志,用尽一切手段去践行人联最初的理想。”
“你是嫌我这个老头子活太久了,在嘲讽我吗?”面对伊斯的说辞,罗光心里并没有多大火气。
如果不是运气好,这坎坷的一生,足够绊死普通人千百次了(那些个非人类的改造手术不是凡人之躯能够承受的),哪还有机会在宇宙飞船上跟一个超级智能吵架。
罗光只是不屑于伊斯的自大,这家伙把自己吹成什么无所不能的神仙。在罗光心里,伊斯可不够格跟真正的神仙比。毕竟只要电源一关,啰里啰嗦的伊斯也得闭嘴。而真正的神可不会因为宇宙毁灭而消失(罗光的打水漂上帝理论还没有证实呢,他已经这么想当然的认为了)。
“怎么会呢?”它还是没有放下它那阴阳怪气的习惯,“平淡的描述客观事实怎么成了嘲讽呢?我当然希望你能活的久点,我的朋友。人联的大家也都希望您能活久点,越久越好。只是……”
这怎么听怎么不对劲的祝福让罗光心里不是滋味,但他知道伊斯的性格,便没有过多纠缠,“只是什么?”
“只是,辛苦了大半辈子,您不该考虑一下退休吗?”它语气忽然变得十分诚恳,主控板上的数据开始有规律地闪烁,像是它在眨眼睛,“因为担心身体不适应高强度的工作,人联的标准退休年龄是45岁,而科学部的退休年龄是50岁。您已经139岁了,您的机遇号经历了15次大修,5次大改,零零碎碎小修小补也有几千次了。她贵庚85岁,遍身创伤的她不再适合这样高频率执行星际任务了。如果您还爱着您的夫人的话,我恳请您在这次实验后,就结束这一切吧。”
罗光沉默了,他无法立刻给出答案。如果这次实验结果不理想,那谁来继承他的思想呢?机遇号的情况他也清楚——
她最早是人联第二舰队中的一艘星际巡洋舰,D中队五号舰。那一晚,她从月球基地的仓库中飘出的那一刻,白烟四起(一种干扰电磁波信号的烟雾)。在漫长的等待中,巨大而又火辣的太阳从东边升起,顿时,光芒驱散了浓烟,机遇号露出了她那散发着蔚蓝色圣洁光泽的外壳,和流线型的舰体,宛若出浴的妖娆美人,看得当时还是小男孩(不大不小)的罗光那是一个脸红心跳。
后来的世界大战中,装备着当时威力最强的火神级主炮的她,与戴斯系统(伊斯的反面,以人类为敌,想要彻底消灭人类的人工智能,核战争也是因它的挑唆而起)控制下的舰队战得天昏地暗,直到一发侧翼偷袭,正中它的核心,从而结束了漫长的战争。
那场星际大战过后,机遇号面目全非,从楚楚动人的女神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太婆。而在大修大改后,罗光依然不让她消停。他们又一起面对过数次足以摧毁核心数控系统的太阳风暴试验,足以将舰体粉碎的黑洞引力抵抗实验,以及各种将机遇号的性能逼到极限的实验,让罗光身上的“科学怪人”标签贴的更紧了。伊斯当时还给罗光起了个“虐妻狂”的外号,不过被罗光怼回去了。
要说罗光爱她嘛,这虐待行为让很多冷血的半械人看了都叫停;要说不爱嘛,罗光一直是和他的糟糠妻一起承担这一切风险,他也是经常踩在生死线上的男人。
“我是最清楚你那疯狂到变态的念物癖的,”伊斯坦白道,“因为能够真正理解你的人都已经走了,你才会把感情转移到连像我一样的机械意志都没有的机器上。但是,够了。你已经为人联做的够多了,是时候为自己和她考虑考虑了。”
听闻,罗光心中微微一凉,叹了口气,还是不敢开口,泰然地说出那句,“那就结束吧”。他无法想象退休后的生活。第五代半械人的思维已经领先他太多了,他根本就不能融入到新社会离去,只是一个游离在宇宙边缘的老人。
至于“域理论”实验的后续,他其实是清楚新人有能力接替自己,只是身为原人类的他,固执地不愿意让自己的梦想经由他人之手来完成,这是很多老科学家都有的毛病。
“困惑吗?”伊斯的声音在这个伤感的氛围下十分跳脱,“我早就给你想好退路了,我的朋友。”
“难道退休后,我还有机会去做前沿科学实验?我还能去冒险?”罗光双手颤抖,眼中绽放着金光。他此刻的神情,像极了一个刚刚对科学萌发出兴趣的小男孩。
“想多了,”一盆冰水浇下,“我只是找了个木卫四上洛伦茨博物馆的闲职。实验结束后,你正好可以把你妻子机遇号停到那里展览,顺便当个看门老大爷,跟那群参观的年轻人吹吹年轻时的英勇事迹,发扬一下我们人联的反抗精神。随便你怎么吹都成,毕竟你的故事可比冒险小说离谱多了。我的中枢网络多次预测你的存活率无限接近于零,可你这老家伙竟然都熬过来了,成为了他们口中的不死者。或许是你理论中的上帝眷顾,不论你怎么作死,你都死不掉。”
“这么说,你终于肯相信上帝存在喽?”罗光顿时兴奋了起来。
“不,”伊斯还是那么绝情,“在我们这个已知宇宙,我就是上帝。我那是安慰你这老头的说法。”
它不怀疑这一点。而随着人联的科技进步,它也确信能够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