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光轻轻敲了敲那块没有办法显示出五号黑洞真实样貌的显示板，“连你都无法察觉到它，机遇号的观测仪器更不可能了。我推测五号黑洞被某种人类还无法触及的力量给屏蔽了。它不是蒸发了，而是躲到我们这个宇宙的背面去了，躲到视界之外了。那串短促的信号波，可能就是某只高维生物，借助我们打通时空裂隙的空档，传递过来的属于它们世界的信号。那串信号改造了我的思维，让我能够以一个不同的视角看到我们宇宙的全貌。这真是太神奇了！”
这个神神叨叨的罗光让伊斯有些发慌。它嘴上一直称罗光为老东西，可他确是它心中最靠谱的半械人。如今最靠谱的罗光一直说着一些不存在或是根本无从观测的事物，好像他亲眼看到了似的。
然而在接受了来自罗光的数学推理后，主控板上的光线暗淡了，伊斯对自己的想法有些动摇了。
罗光没有注意到伊斯的变化，讲得更兴奋了，“如果不相信，你现在完全可以检查一下我的大脑，它是否有什么变化，我确信它一定有些不同了。”
“我检查过了，你的大脑没有任何结构性的变化。”伊斯更加困惑了，罗光到底是从哪里得到那串不存在的数据的。
罗光完全不予理会，“根据域理论，自从宇宙诞生的那天起，我们人类依赖的现实世界仅仅只是大海中的波浪或是暗涌。我们为每一簇浪花的诞生欢呼，为每一个泡沫的消陨惊叹。
可未曾有人想过，海面之上存在着什么；海底又有什么；对于那片大海来说，是否存在对应的大陆，大陆之上的天空又是什么？这次实验最初的目的就是证明海水和海浪是同一种东西，我们的宇宙正充斥着名为域的海水。而就在刚才，我们打破了那层海面，连通到了海面之上的世界。这是一种跨越维度的行为，我看到了海面之上一个比真空还要虚无的世界。伊斯，你最应该清楚，比真空还要低的能量态意味着什么。”
伊斯当然清楚，它曾经无数次模拟推演过一个理想的环境来供它创造虚拟宇宙和星系，扮演上帝是它的一大爱好。在筛掉宇宙演化模型中没有实际意义的数据后，伊斯得出了一条最有用的结论——比真空还低的能量态是从零创造时空的必要条件。
而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真空灾变，物质反常膨胀，时空碎裂等处于理论存在，实际不存在的宇宙现象都将是可能的，我的数学推理逻辑能够证明这点……”
伊斯总算是说到罗光心坎上了。他的双眼大放光芒，“我就知道你能懂我。”
伊斯也想明白了，这个总是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此刻又灵光乍现了。他大概是和他口中的高维生物进行了某种第六类接触，看到了人类看不到的东西。那串伊斯完全无法侦测到的信号波对罗光大脑的改造并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超脱已知宇宙物理规律的改造。
这堪比天方夜谭的说辞，伊斯丝毫不会怀疑，它的底层逻辑告诉它，此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很低，但绝不为零。
“你打算怎么做？”
“去五号黑洞，我能看到它的位置，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罗光神色毅然。
“你是说到安全观测范围边缘，还是视界边缘？”
罗光没有回答。他迅速将机遇号调整到跃迁模式，并关闭了所有观测设备，以防止可能存在的模因污染（他还是有点担心那种高维存在的力量会渗透进他们的宇宙），准备一次长达一光年的跃迁，前往曾经存在过的黑洞奇点。
“奇点？你不要命了？”主控板上，那个代表着伊斯的图案疯狂闪烁，“机遇号是能通过跃迁引擎绕过黑洞，但也不能这样直挺挺撞上去吧？”
虽然伊斯的数据库中，五号黑洞已经完全蒸发了，但它现在竟然开始相信罗光，认为它不是蒸发，而是藏到宇宙背面去了。它依然担心它在背面会对现实产生影响。
“抱歉了，请允许我这最后一次任性。”罗光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伊斯说的，也是对机遇号和人联的百亿同志说的。“你们能理解我吧？”
“……哎——去做吧。”
罗光感激地点点头，便彻底将自己和机遇号的主机同步在了一起，这是只有这位拥有百分百同步能力的X004才能做到的人舰合一。
身在密闭的中控舱内，感官却和机遇号融为一体。罗光切身体会到宇宙中磅礴的辐射能量穿透全身。他用机遇号的双眼（观测仪器），以一个非人类视角体看到表象之下的世界，时空并非平滑。他即将压缩这不平滑的时空，完成一次跃迁。
机遇号：“已切断和阿尔法前沿观测点的连接；控制权完全交于初代半械人个体罗光，编号X004；已切断一切观测设备；全屏蔽护罩开启；跃迁引擎模块加载完毕；准备出发。”
阿尔法超级星团的璀璨星光下，一艘披上伪装，比黑夜更加漆黑的小艇在时空中惊起了一丝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涟漪，向着一光年外，那个曾经存在过的漆黑太阳漂移着，缓慢而又迅速。
当它抵近目标点时，运动缓慢得像是凝滞了，中控舱内的气氛比先前凄冷不少，罗光不再开口，而是专心用他那套被未知力量升级过的神经网络构建新的理论模型。伊斯也不再瞎调侃，而是一刻不停地配合着罗光，处理着海量的新数据——事实已经足够证明，黑洞消失的地方，并未按照它推演的那样蒸发干净，它从物理意义上消失了，却留下了一些没有源头的引力波痕迹。这种形式的痕迹只会在宇宙诞生之初产生，因此这非常不科学。
“你觉得引起这种诡异现象需要至少几个变量？”罗光躺在中控舱中，似一具冰凉尸体，脸上却挂着莫名的笑容。他知道，面对已知系统理论之外的问题，伊斯绝对无法作答。因此想要在这最后时刻，刁难一下这唯一还活着的朋友。
“抱歉，同伴，我没有能力推测出答案。”伊斯的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一些茫然，它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解答的问题。“我现在赞同你的猜想，它很有可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它还告诉我了答案，”罗光眯着眼，开怀地笑了，“只要一个就够了。一个变量就能改变我们的整个宇宙。”
伊斯：“……”
罗光以一个苍老的口吻，慢悠悠地解释道，“如果我们宇宙的膨胀速率是一个常数，那么只要在这个常数前乘上一个负一，它就会反向膨胀，缩到宇宙背面。这不是简单的收缩，而是从正变成负，你应该能理解。但是宇宙曾经正常膨胀所留下的背景辐射，都会保留下来。五号黑洞同理。当然，我只是简单地打个比方，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很多。”
伊斯：“你是说名为黑洞的气泡浮出水面，依然是气泡吗？只是我们看不到了。五号通过反常膨胀浮到物质宇宙之上了吗？”
“没错。现在，我们要更进一步，深入到海面之上的那个世界中去。我知道怎样做，也是它告诉我的。”
“什么方法？”伊斯并没有从罗光的神经网络中读取出任何有意义的方式，仅仅是一串复杂、混乱且不具备任何含义的引力波。这大概是某种未知信号的残余吧。
罗光缓缓将双手从主控板上挪下，也将脑中记录的那串信号波以口述的形式表达出来，“不用我们去找它，它会主动来找我们，它能听到我的话。”
“何以见得？”伊斯正疑惑着这种超自然交流信息的方式，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你们的宇宙不需要上帝——你们的宇宙不需要上帝……”
中控舱的温度骤然下降，冰冷的寒气瞬间渗透了机遇号的每一个角落，一切机械运动的进程都开始走向终点。而伊斯也不受控制地发出疯子般的呓语，“你们的宇宙不需要上帝”。这完全不是象征着绝对理性的伊斯该有的样子。
罗光对此视若无睹。他金色的眸子黯淡，思维已然沉浸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中，除了他，没有人能看到那个世界的样貌。
而此刻，机遇号之外，五号黑洞从宇宙背面翻涌了出来。它并非最初的那颗人造天体，它成为了一个无比庞大的时空漩涡，盘踞在人类所居住的宇宙中。
它就像海洋上那些会吞食路过船只的暗涌，将机遇号吸食了进去。罗光甚至能够预感到，这个漩涡是顺时针旋转，凹进去的，符合黎曼几何的对高维空间描述。他确信他正在被吸往更高的维度。
可除了罗光，再无一人能用任何手段观测到这个与现实平行的存在，它变成了房间里那只隐形的喷火龙。
它已经丢失了物质所具有的属性，没有质量也没有运动，只有一望无际的未知概念。
在诡谲的漩涡里，时空完全凝滞住了，而温度还在下降，直到跌破绝对零度，世界仿佛被抽掉了一帧，机遇号被漩涡吸食的过程从世界上消失了，只留下机遇号失踪的结果。
当一切终结之时，人类的宇宙恢复了正常。五号消失了，机遇号也消失了，其他一切正常。
十光年外，光栅号记录下了机遇号消失的瞬间，并非真实图像，而是她留下的引力波残迹。
人联收到了这条消息。
罗光同志失踪了。他实验报告的结论中写道，“同志们，我见到真正的上帝了（待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