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又进入了熟悉的院门。
穿过堆在两旁的破烂和杂物，穿过已经枯死一半的桃树，我又路过了那个全然枯死的葡萄藤。
葡萄藤原本的主人住了楼房不再回来，所以捡破烂的邻居没有放过那片区域。
几平方米的位置上堆满了他捡回来的废旧自行车，为了不被雨淋湿，他借着葡萄藤架搭了一块巨大的蓝色塑料布。
我看着那堆杂物，心里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它会在吗？」
那只消瘦、可怜且对我付出了过多信任的小猫咪。
于是，我冲着那堆杂物对你发出了中国境内可以通用的呼唤：
“嘬嘬。”
“喵嗷嗷嗷嗷嗷嗷——”
没有任何迟疑，你从塑料布下跃了出来，因为太过兴奋，你的声音在发颤。
我愣住了。
你高兴地像早上那样围着我的脚打转，但我却没有给你带来一颗猫粮。
“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蹲下看着你，你将头朝着我的掌心伸过来。
“明明早上已经告诉你要走了吧。”
下意识地，我握住了你的头。
温暖而柔软的触感顺着掌心传过来。
我摸着你的脸，一下，又一下……
是小猫的触感。
是小猫。
关于那天我拿着火腿肠尴尬地站在路中央的故事其实还有后续。
那一天，在那个姑娘离开后，我遇到了一只黑色的小猫。
它潜伏在附近的花坛中，对我的火腿肠虎视眈眈。
尽管已经被教育了一通，但我还是没能克制住想要喂它的欲望，于是拿着火腿肠躲进了花坛中。
它以疾风般地速度吃完了那根王中王，然后趴在地上任我抚摸。
那是我们的初识。
后来，我发现它的活动范围和我的宿舍距离很近，我总是能在下课之后见到它。
它和别的猫不一样，它没有那么多的谨慎，而且有些自大。
在我喂完它后，它偶尔会扒着我的棉衣顺着爬上肩膀，绕在我的后脖颈上以更加威严的姿态环视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在它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或许是一个能给它带来食物的小弟而已。
直到某一天，我拿着王中王再次去花坛中找它，但却发现它面前已经有了两个姑娘。
它在那两个女孩子面前打滚卖萌，露出掺着白毛的肚皮，握着火腿肠的女孩子们轻轻笑着。
那一瞬间，我觉得和别的人类在一起的它变得有些陌生。
在那个气氛下，我仿佛成为了一个局外人。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该排队喂它还是该默默离开。
但是下一秒，不知道是闻到了新的味道还是我发出了声响，正在打滚的它看到了我，它毫不犹豫地穿过了那两个女孩子奔向我。
我只感到受宠若惊。
于是在两个女孩子的注视下，我蹲下身。
它跳上我的膝盖，开始继续打滚，一边翻身一边舔我的手。
余光中，两个女孩子羡慕地看着我，低声说着：“真好啊。”
那是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来自于父母以外的，「他者」的爱意。
那份爱毫无隐晦也无顾忌，它坚定地选择了我——尽管我并不清楚原因。
我和它的关系持续到了大四考研那年的冬天。
考试是在圣诞节前后，地点是城里。
校区在远郊的我以110元两晚的价格在考点不远处找了个青旅。
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南方的冬日飘着濛濛细雨。
我背着包踏上未知的命运，却在宿舍门口的超市再次见到了趴在窗沿上的它。
“嘿，我要去考试啦。”
面对着这样完全不明所以的问候，它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是换了个位置面向我。
我伸手去摸它的头，它顺从地蹭着我的手。
然后突然，它的后腿直立，前爪扒在我的胸前向我做出了像是亲吻一样的动作。
我摸着它的头，手顺着它的脊梁划下去，一次又一次。
但我们没有温存太长时间，因为到城里后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于是我拍拍它的头和它告别，约定圣诞节后再见。
它叫也没有叫，只是顺着我的动作又趴回了窗沿，黄色眼睛里似乎藏着我不懂的智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但对于那只黑猫我一直都有着些许的遗憾。
它给了我爱意，我却并没有来得及回馈什么东西，甚至连告别也是那样的仓促。
现在，四年过去了。
我已不再是那个穿着棉服独自生活在陌生城市的大学生，我已经有了可以养活自己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我可以吗？
我看着面前的你。
「可以吗？」
我这样问自己。
「这样就可以了吗？」
你异常努力地用脸蹭着我的小腿，仿佛我是一个带有温度的按摩梳。
「它是确定的事物吗？」
「它会离开我吗？」
「我该给它起名字吗？」
面对你，我的心摇摆不定。
十几岁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可以去一个没有人会给别人起名字的地方。
大家都没有名字，大家都只是大家。
那样每个人带给别人的只是感受，不会有一个词语将人具象化。
名字就像是锁链，我一生都背负着「π」这个很难说好也很难说不好的代号。
对于很多人来说，我是π，但也仅仅只是π。
一个听过就会被抹掉的代号，一个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名词。
所有人最后都会离我而去。
与其这样，不如一开始我就不要成为π。
与其这样，不如一开始我就不要出现。
我后撤一步，你喵地一声躺倒在地。
你漂亮的绿色眼睛看着我，里面有着清澈的天真。
那一瞬间所有现实的因素一股脑涌了出来。
母亲是不会让我养你的。
她不会允许让我花钱给你打疫苗、洗澡的。
家里没有地方放猫砂盆，我没办法在家里养你。
冬天你该怎么办，你会躲到哪里？
就算这些都不是问题，最终我们会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我是人类，你是猫咪，你会先我一步死去。
如果最后是这么痛苦的结局，那不如现在就不要开始。
这样π还是曾经的π，你还是自由的你。
「一切都不要开始，一切都不要结束，一切的一切都不要改变。」
这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离开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