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明只是初秋的雨,却带着彻骨的冰凉。
雨滴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不断地落在那把折了个角的旧雨伞上。
墓碑后的不远处,有一座已经老旧到快要倒塌的土坯房。
这里是叶晨的外婆家。
名字叫做坟头。
一如其村名,许多的人都已离开,只有逝去的人才会被送回来,葬在那一座座老屋旧房旁。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照亮了这昏黑的世界。
但那亮光实在太过短暂。
叶晨的父亲安静地站在墓前,一言不发。
事实上,这几天他一直都是这个状态,既不疯癫,也不悲狂,而是一种近乎死寂般的麻木。
他能够简单的自理,但却不会做其他多余的事。
就像是将自己的灵魂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样,不愿和外界多有一分的交集。
晚晴知道父亲的精神状况其实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都那么大吵大闹的。
雨下得很大,叶晨撑着一把伞遮着雨水,看着那蜡烛缓缓燃烧,看着那线香慢慢变短。
时间在此时很快又似乎很慢。
回想母亲还活着时的记忆,却只剩下了支离破碎的片段。
成长的途中,又有几人会关注自己的父母呢?
每天的生活都成了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们也是人,也会有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晚晴盯着那块墓碑,伞被风吹得有些歪斜,雨水落在她的身上,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想到了自己的后悔,自己的过错,自己的懦弱,自己的好逸恶劳……
也想起了母亲生气时拿衣架抽她;想起了母亲伤心时挨着墙角的掩面哭泣;更想起了她让自己好好活着时的那抹微笑。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母亲的死而悲伤了。
毕竟她曾经历过这一切。
理应习以为常。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愈合的伤疤再次被刀划开,那刺骨的疼更胜从前。
新与旧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即使再来一次也无法挽回的过去。
她睁大着眼睛,泪水却不自觉地流下。
她记得自己在第一次见到母亲死的时候,根本没哭。
——哪怕那时候再怎么悲伤,泪水好像都无法夺眶而出。
或许是女孩子的身体太过脆弱,又或者是受到了某种过于强烈的生理激素影响,总之这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还好天上下着雨,让她的泪并不那么明显。
“妈,再见,以后再来看你——如果实在没时间,我们就在家里见面吧。”叶晨眼睁睁地看着那蜡烛燃尽,终于轻轻地对着墓碑说道。
他转过身,看向了晚晴。
后者咬着牙,露出一个强装嘲讽的微笑:“小子,难过的话就哭吧,憋着更难受。”
“……哭不出来。”叶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尴尬地笑了一下。
“别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鬼话给困住了,男人也是人,哭一下很正常,哭吧,我最多嘲笑你一下而已。”
“……那还是不哭了。”叶晨的眉头舒展了许多,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晚晴别过头去,看着那被秋雨打落的叶片,看着那正在走向枯黄的野草,看着那一朵在秋雨中盛开的野花……
“走了,爸。”叶晨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后者却像是蜡像似的站着,没有丝毫反应。
“爸,我们回去了……”他又拍了拍父亲的后背,“老爸,老爸?你……你别这样啊……好歹你还活着,不要这样好吗……”
“和他说这么多没用,有时候有些问题并不靠个人的意志转移。”晚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父亲的胳膊,让他像小时候一样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走了,老爸,我们回去了,回去看你的电视去。”
父亲没说话,只是身子不那么僵硬,被她拽着转过身来,缓缓地迈开两条腿,朝山下走去。
叶晨走在最后,直到坟头几乎要看不见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看到那雨中升起的袅袅青烟也逐渐消散,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再过十几二十年,这里恐怕真要成为一个大坟头了吧……坟头村……”
“别伤感了。”晚晴的声音从山下飘来,在雨中有些模糊不清,“你小子再不快点就赶不上车了!”
“来了来了!”
……
(二)
即使外婆家就在省内,但对于1996年而言,这依旧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他们得从村子里坐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大巴到那座破落的四线小城里,然后才能坐上那辆本该在1988就被淘汰,却服役到现今的烧煤火车。
它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可以开窗吹风。
然而也别想有多快的速度,平均时速大抵也就六十码左右,甚至更慢。
火车抵达H市后,还得再坐城里的公交车,转两路才能到家附近,然后再走回去。
——当然也可以直接打车。
可那昂贵的价格,即使只是偶尔坐上一次,也会让人肉痛不已。
即使是从这个年代过去的,但晚晴还是有点难以忍受这段复杂的旅程。
前往县城的中巴车上,父亲躺在车的最后——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
不过这会儿的车里很空,倒是没什么人去计较。
叶晨和晚晴坐在前头一些的地方。
车厢里柴油的味道很浓,闻了之后就更是容易让人晕车了。
晚晴的面色不太好看,土路的颠簸让她不太习惯。
好在车里可以开窗,带着泥土腥味的冷风裹着雨水拍在她的脸上,多少会让人舒服一点。
“在我那个时候,有一句怀旧的话。”
“什么?”叶晨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睡着了的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口香糖,递给了晚晴一根,“要吗?”
“嗯。”她顺手接过口香糖,拆开包装后塞入嘴里,“‘以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大概是这么样的一句话吧。”
“哦,听起来挺浪漫的?”
“扯淡。”她咧嘴笑了一下,“那都是叶公好龙而已,要让他们重新体验一下这慢得要死的‘车马’,恐怕没一个人愿意。”
“确实……我倒是挺想现在就坐上你说的那种叫‘高铁’的东西的。”
“呵,那玩意儿可快多了,从J市到H市,那就是四十分钟的事儿。”
“真快啊。”
“哪怕是坐快车,也就俩小时——这个可以在L市坐,方便不少。”
“不过还是得坐大巴出去才行吧?”
“那会儿的公路也宽敞,车开的快,不用那么多时间,坐着也不难受。”
叶晨嚼着口香糖,努力想吹出一个泡泡来,但把脸憋红了却都没能吹起来,于是他只得放弃,转而看向了晚晴:“那你还不喜欢未来?”
“它确实有很多方便之处,但让人感到痛苦和折磨的地方却一点也不少。”
“但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少这种东西吧?如果只看到痛苦折磨的那一面,活着岂不是很没意思?”
晚晴嗤笑了一声,托起了腮帮,一下一下地咀嚼着口香糖:“那种看不到希望的绝望,和当下身处黑暗却能看到光明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好悲观,我感觉我明明是个乐天派啊。”
“啧,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现实,你当然乐天了。”
“……这还不够残酷吗。”
“差远了。”晚晴看了一眼换了个姿势睡觉的父亲,“起码我们还是做到了些什么的。”
“……这句好像是我安慰你的话来着?”
“闭嘴。”
……
(三)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这最后一班的火车。
在那一阵‘呜呜’的汽笛声中,散发着煤炭气味的火车在‘匡次匡次’的声音中缓缓向前驶去。
顺着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铁轨,在下着雨的黑暗中前行。
父亲像个自闭的孩子,虽然一直很配合,但却一直一言不发。
叶晨问他要不要泡面吃,他也不回答,只是安静地坐着,闭上眼睛,仿佛再次睡着。
但晚晴很清楚,他根本没睡。
或者说,他此时恐怕根本睡不着。
但他现在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希望自己在当时跳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还是犹豫和挣扎的呢?
还是说,他自己的精神将自己困住了,怎么也出不来了?
“晚晴。”叶晨忽然撞了撞她的胳膊,“等下我们是回宿舍还是去公寓啊?”
“那边距离公寓近点吧,还是去公寓好了。”
“哦……过几天我们得把东西都搬过去了吧。”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搬过来可放不下,而且,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努力争取一下分房子的事情。”
“……能行吗?”
“不行就拉个横幅闹事,就说因为厂里把我爸辞了,他压力太大崩溃了,跳楼自杀,虽然失败了但却成了个精神病,现在生活困难,必须要厂里赔偿啥的。”
“咳。”叶晨咧了一下嘴角,感觉这种事他好像做不出来。
——仿佛做这种胡搅蛮缠的事很丢脸似的。
晚晴看出了他的想法,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要知道,有很多东西,你不去争取,别人可不会白送给你,现在只是丢个脸,未来获得的利益却是实实在在的。”
“但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利益啊,钱啊,之类的这种东西吧……”
“很遗憾,这世界上虽然不止有这些东西,但他们确实都是最好用的。”
“唉,我忽然有些害怕长大了。”
“别怕,怕也没用,反正你总得长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