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一场秋雨,又是群叶凋零。
天空澄澈一片,工厂浓烟又起。
花坛灌木满尘埃,门前萧瑟无人往。
偶见人出,面露迷茫,有如行尸。
时代之苦落入底层众生。
重于千斤担。
……
(二)
在工厂边缘,安静的厂长办公室里,却传来一声几乎将要屋顶都掀开的怒吼。
随后就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
办公室里,叶晨站在一旁,噤若寒蝉,而厂长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
晚晴的头发凌乱,双手将那贵重木桌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推在了地上,然后猛地抬起一只脚,‘嘭’地踩在了桌上。
她将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像是个地痞流氓:“前面和你好好说那是给你点面子,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父亲因为你们这狗屁的下岗通知而出现了巨大的精神问题,以后他的生活都将不能自理!他辛辛苦苦为厂里奉献了半辈子,你们就这么对他的?!不仅租住的房子要收回,而且连赔偿金都不想给?”
厂长的面色难看,也脸红脖子粗的吼了起来:“我告诉你,不要在这里发疯!你又不是老叶的女儿,你在这里疯什么?”
“我和他是一家人,那他爹就是我爹!”
“你,你蛮横无理!这一切都是按照安排来的,厂里产能下降,要不是产能没下降,会辞退工人吗?啊?”
“放屁。”晚晴眯起了眼睛,“你不就是想做空工厂,然后私吞国有资产吗?这种事情你真当大家不知道?”
“话不能乱说,管好你的嘴,别放屁!”厂长怒气冲冲地指着晚晴,“你要是再砸东西我就报警了!”
“你报警啊,我倒要看看谁占理,明天我就拉个横幅,站在厂门口,就说你故意把最会干活的那些工人给辞退了,补偿就是那么一点买断工龄的钱,难道你不知道未来物价会上涨?不,你肯定知道!”晚晴收回腿,双手抓住桌子猛然一掀,让这张有些沉重的木桌都翻倒在了地上,“这点钱够他妈个屁用!”
“泼妇吗你是!”厂长的额头青筋直爆。
“要么分房子,而且必须有证明是我家的,要么就给补偿金!五十万!”
“你知不知道五十万是多大一笔钱?你是不是神经病?”
“我没神经病,我只知道你会赚得更多,裁员、侵吞国有资产,做你的大老板,但是你知道他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吗?!”晚晴的嗓子因为吼了太多,甚至都有些嘶哑,“你让这么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带着一个疯了的父亲,怎么生活?这日子怎么过?草你个狗娘养的,你口口声声说厂里的都是家人,实际上只有钱是他妈你的家人吧?!”
厂长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亏你还是个厂长,连我这种人都说不过,真是个草包,纯属靠运气爬上来的废物!”如果说前面的话还有点故意演戏给他看的成分,那么这句话,就是真情流露了。
谁说上位者就一定比下面的人强?
有时候倒也未必。
像这样的厂长其实有很多。
甚至也有引起公愤被工人们直接活埋在厂里的。
“还有,我如果现在出去说,你非礼我,告到上面去,再让他作证——”她指了指不敢说话的叶晨,“你觉得他们是会信你,还是信我?我就说这些凌乱的桌子,是我挣扎的痕迹。”
“你空口无凭,别想血口喷人!”
“哦,我长得这么漂亮,你见了**大发也很正常吧?”晚晴故意撩起了一点裙摆,语气平缓下来许多,“你自己考虑吧,叶晨,拍照。”
“哦……哦哦。”叶晨连忙拿起租来的相机,胡乱地拍了几张。
“我需要一个我满意的结果,你自己看着办。”
厂长咬紧了牙齿:“你,我告诉你,现在没有空房子,你们搬出去的那间房子,也得给一个在这里干得比你爸还久的老工人。”
“然后呢?”
“但……但是,张工自己主动离职了,要是能拿回房子的话,他住的那栋小房子,我可以想办法……”
“这种事情太遥远,而且不一定能成。”
“那你想怎么样?那你去告吧,我认命,我这厂长也不当了,你满意了?”
“给不出房子就给钱。”
“五十万那是更不可能有!”
“其实我们厂还是有盖新宿舍楼计划的吧?到时候你们想迁到更郊区去,而那里的厂房和宿舍楼已经在造了。”
“你……哪里听的谣言?”
“不是谣言。”晚晴非常笃定这件事,但在这种时候,估计也就只有少数几个高层才知道,“我要预订那里的内部房,我需要一个有公章的凭证,让我能换到那里的房子,并且,我父亲的补偿金,再翻五倍。”
“两倍,我保证你能拿到那里的一套房子。”
“钱不能少,房子也不能少。”
“我不能保证。”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晚晴显然也没想一口气就把事情给解决了,无论怎么窝囊,她都毕竟有了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此时故作平静地拍了拍手,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厂长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没有叫住她。
而叶晨还一脸十分歉意的表情,抱着相机微微鞠了个躬,慌忙地跟着跑了出去。
……
(三)
叶晨有些不安,不住地摩挲着相机:“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怎么不好了?”晚晴斜睨了她一眼,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妇人之仁,你这样永远得不到自己的利益。”
“可,可……可这样,吵成了这样,啊……太过火了吧?”
“是吗,你又不是没看到,在我生气之前他是一副什么嘴脸?油盐不进,一直打太极,还明里暗里的嘲讽,带着十足的不耐烦。”晚晴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这点程度远远不足以搞定他呢,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还挺看重名节。”
“……这一般人都没法厚着脸皮了啊。”
“那你是没见过那些不要脸的人。”
“未来的生活,听起来好痛苦。”
“是啊,如果你不想那么痛苦的话,就好好争取自己的利益,不要做一个没钱没势的普通人。”
叶晨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比晚晴还疲惫。
——好像刚才那场架是他吵的一样。
“告诉你,要想有好处,就得耍泼耍赖,你在这讲规矩,说法律,行道理,呵,他们可不和你一样这么傻,那些只是用来骗你这种傻缺,让你当个老实人的东西而已。”
“照你这么说,那有钱有势的人都是地痞流氓咯?”叶晨很不服气。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这世道,有良心的能赚大钱吗?”
“总有的吧。”
“几乎没有,就当它没有了。”
“那还是有的。”叶晨很坚持。
“好吧好吧,就当是有好了,我们去把照片洗出来……然后回家喝水。”晚晴揉了揉自己这快冒烟的嗓子,“累死我了……”
……
(三)
“这次结束,我们就,就不要做这种事了吧?最后一次。”
“随便吧,要是没有需要,我才懒得和别人吵。”晚晴毫无淑女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将刚才沾到的灰尘随手抹在了裤管上。
“然后就安安分分,努力改变我们的人生。”
“哦。”晚晴似乎懒得和他辩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只要记住,好人就是被人欺负的,就行了。”
“啊?”
“好人就活该被枪指着,因为别人不敢欺负狠人和坏人,所以只能欺负好人。”
“好人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吧?照你这样说,我们的真善美都没有了。”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啊。”
“这算哪门子的真相,只是你看到的一小块而已吧。”叶晨没有被晚晴说服,“做人不能一叶障目的。”
“哟,你还教育起我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一步一步走过几十年人生的你吗?你这些想法,真当我以前没有过?天真!”
“就算我天真好了,我还是相信这世界还是好人多,上面的人还是有能力的人多——如果路上有人欺负好人了,也一定会有人帮忙的。”
“你会帮忙吗?”
“当然会,惩恶扬善,见义勇为。”
“好好好,随你的便。”晚晴摆了摆手,不想继续和他说下去了,从口袋里摸出上次只抽了一根的烟,也不点着,就这么叼在嘴里,像是在习惯它的味道。
……
(四)
晚餐是在外面吃的,因为今天比较忙,得去把家里剩下不要的东西卖掉——说好是今天晚上六点来收的,所以吃完要赶着过去,没时间自己做饭。
“老爸喜欢……喜欢呃……”
“他喜欢腰花面。”晚晴斜睨了他一眼,“这都不知道?”
“是吗?我感觉他喜欢的东西还挺多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晚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又喝了一大口水,“你去说吧,我喉咙痛。”
“就不该那么大声啊,伤到嗓子了吧……?”
“你怎么多……咳嗯嗯——废话?”她瞪了他一眼,用脚背轻踹了一下他的腿肚子,让他赶紧站了起来。
“啊,老板,来一份猪杂面,一份猪肝面,这里吃,然后要一份腰花炒面,打包。”
“好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