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又一片秋叶落下,蓝色的天空即使在夜晚都显得有些苍白。
这是晚晴曾住过十几年的房子,打一出生起,她似乎就在这里。
虽然名义上只是间员工宿舍,但对于她而言,却是真正的家。
斑驳的墙壁上脱落了些墙皮,上面有自己童年时留下的痕迹。
——那些乱七八糟的涂鸦,虽然都已想不起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画上,可看到时,还是仍感到几许怀念。
1996年的秋天,格外萧瑟啊。
父亲坐在他最喜欢坐的那张椅子上,就这样看着收家具和废品的人将能卖钱的东西搬走。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浑浊的双眼看向不知为何处的远方。
晚晴蹲着,丝毫不顾自己的裙摆正拖在地上,边缘变得有些发黑——她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上的这个盒子,认真得仿佛在擦拭自己心中的尘埃。
这是一个装红酒的木头盒,精致得不像是十几年前的产物,拂去灰尘后,木头甚至像是刚出厂似的崭新。
——那个英文的品牌名就如同刚印上去的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是几颗弹珠,几张卡片,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零碎物件。
在那个物资贫瘠的年代,这就是陪伴她度过童年的,曾经最喜欢的玩具了。
她微微扬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又把盒子重新盖上,又放回原处,似乎不打算拿走的。
“啊——!这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个玩具盒吗?我当时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这是哪里找出来的啊?”刚走进房间的叶晨却是满脸惊喜。
“床底下。”
“竟然放在床底吗,可是当时找了半天都明明没有的……”他脸上那失而复得的笑容,让晚晴忍不住讥讽了一下,“里面都装着些破玩意儿,没什么稀奇的,你不会还要把它给带回去吧?”
“当然啊。”他茫然地看向她,“难道你不打算带回去吗?这是我们的童年回忆啊。”
“那又怎么样,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了,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丢掉就好了。”
“……这世界上的事情,难道非得寻个意义出来才能去做吗?”叶晨有些不满,“晚晴,我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或许早就不是一个人了吧。”她摆了摆手,将双手揣进裙子的口袋里,慢悠悠地站起身。
叶晨看了一眼她那被地上灰尘弄脏的裙摆,刚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了,脸上那略有些愠怒的表情也变得温和起来。
似乎是因为他没和自己斗嘴,以至于她甚至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呵。”
“好了好了。”反倒是更年幼的另一个自己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看还有什么想带回去的,我们差不多就得回去了吧?”
“……你自己看吧。”
……
(二)
能卖钱的东西都已经卖出,除了父亲屁股底下坐的那张椅子。
在他的脚边,放着一盒已经吃干净了的腰花炒面。
但晚晴走过来的时候,他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刚才的晚餐不是他自己吃的一样。
“一天到晚沉溺在悲痛之中,一点意义都没有。”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却分明能让父亲听清,“装疯卖傻,也没法逃避真正的现实。”
他仍旧未动,浑浊的双目看到的仿佛是和她所见完全不一样的现实。
“起来,卖椅子了。”她冷哼了一声,一副看不起他的模样,语气也带着许多不满。
“老爸坐着的就算了吧?既然他喜欢,就带回去……”
“家里又不缺椅子。”晚晴瞪了叶晨一眼,“而且你想怎么拿回去啊,浪费力气。”
“但是……”
“算了,卖了,这些东西留着又没用,卖了好歹还能还钱。”
叶晨使劲挠了挠头,像是求救似的看向了像是具行尸走肉般的父亲。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靠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真卖吗?”
“卖啊。”晚晴瞥了他一眼,将椅子拿了出去。
家里剩下的所有东西都卖了个一干二净。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刚住进的时候一样。
当然,晚晴并没有那时候的回忆。
只是看见父亲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但仅仅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混沌。
剩下所有的旧物一共卖了三百多,相较于这时代的物价而言,已算是不少。
但很快物价就会飞速上涨,在这物价上涨的时代,揣在手里的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
不过好在,在那之前,这三百块钱肯定已经用完了。
“等一下,我把这些旧的东西装起来!”叶晨正费劲地将那些旧物装进一个编织袋里。
“浪费力气。”她还是这样冷漠的评价。
“不管怎么说,总要……带走一些承载我们回忆的东西走啊。”叶晨没有和她生气,只是抬起头,露出一个讨好似的微笑。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像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样。”
“诶?”叶晨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收拾好就走了,带着你的旧东西和旧人。”
“谁是旧人?”
“你说呢。”晚晴斜睨着看向了站在原地发呆的父亲。
……
(三)
父亲缓缓地下着楼,速度很慢,身子僵硬得仿佛不会屈膝。
叶晨走在后面,手里拎着两个大袋。
晚晴冷冷地站在楼梯下面回望着自己的父亲。
他其实才刚到中年,但黑发中却已掺杂了不少白发。
那一根根白发,就像是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米粉干,被胡乱地戳在他的头皮上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去沉默了几秒,而后紧紧抿着嘴唇,搀扶住了自己的父亲。
“慢点走,小心楼梯。”
而父亲,却依旧没有回答。
……
(四)
街道上的路灯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是挂在虚空中的灯带。
它们照亮了自己身前,却偏偏都照不到那根支撑着他们的,漆黑的灯杆——有些灯是直接挂在电线杆上的,甚至连属于自己的灯杆都没有。
自行车两旁的把手上都挂着重物,而父亲则坐在后座上,安静地像是一具尸体。
叶晨慢慢地推着车:“啊,好想快点到家洗澡啊。”
“嗯。”
“前面是夜市了,已经听到声音了!”他忽然又兴奋起来,或许是在期待着又能在夜市上看到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吧。
二人走得很慢,但还是走进了夜市里。
走进这里,顿时感觉夜晚的寂寥都被驱散,生活从这个时候才仿佛刚刚开始。
一个小摊上摆着一堆不用电池,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摇很久脑袋的玩具狗,中间的水盆里放了一条装了电池后就会不断来回游动的玩具鱼。
边上是一个卖火车玩具的小摊,那个火车头带着后面的货仓一遍又一遍的在小巧轨道上绕着圈,引来不少孩子们的目光。
偶尔有人问起价格,但听过之后就会带着孩子马上离开。
再旁边,就是一辆打气球的三轮车。
总有人自称当过几年兵过来试试,但很快就因为老板那刻意调试过的烂枪而败下阵来。
除此之外,老板还有个副业,那就是边上摆着的身高体重秤。
站上去投币之后,顶上的测量杆就会降下来,自动检测身高,而站着的地方,就是一个体重秤,最后身高体重会被语音报出来,并且从里面吐出一张写着个人数据的小票。
在这个年代,已算是相当高科技的玩意儿了。
“晚晴!我去测一下身高吧!”
“干嘛?”晚晴耷拉着眼皮子,摸了摸装零钱的小包,另一只手将挡住视线的发丝轻轻往后一撩,“别想了,你这辈子差不多就这么高了。”
“你不是说能长到一米七三吗?”
“是啊,差不多,你现在多高?”
“去年学校体检,是一米六八,应该有长一些吧?”
“……随你。”晚晴拉开拉链,从零钱包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放在了他伸出来的手心上。
夜市的热闹总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为此花上些钱,虽然在这年代,一块钱不算少,但经历过未来时代的晚晴,还是很难把这么一点小钱放在心上。
“咕噜咚。”硬币被迫不及待的叶晨投了进去。
那僵硬而机械的女声开始响起:“请站上体重秤——请站直,五秒后开始测量身高。”
随着那冷冰冰的倒数声结束,同样冷冰冰的测量杆缓缓地降了下来,轻轻地拍在了叶晨头顶。
“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五十五公斤。”
“怎么,还往矮了长啊?”晚晴忍不住嗤笑道。
叶晨抓起了那张白纸黑字的小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靠,搞错了吧?”
“我看是没有,之前你是不是穿鞋测的。”
“我现在也穿着鞋啊。”
“那就是正常的测量误差,才两厘米而已——这种路边的东西,你想要多精准啊?”
“也是……不过这样看来的话,就是什么都没长嘛。”
“或者你可以从现在锻炼锻炼,天天打打篮球,指不定能长得再高点。”
“你陪我怎么样?”叶晨犹豫了一下,又用力点了点头,“我们要改变未来啊!”
“你看我像是会打球的样子吗?”她斜睨了他一眼,叶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惶恐和紧张的呼喊。
“城管来了,城管来了!”
“快跑快跑快跑!”
身旁摆打气球小摊的老板飞快将那身高体重秤往小三轮车上一架,跳上破旧的皮坐凳,踩着踏板,快得像一阵风。
等二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还热闹无比的夜市,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晚晴猛然想起——
这个年代,投机倒把罪好像还没有废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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