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外壳的电饭煲里正在‘咕噜咕噜’的煮着粥,虽然它只有一个开始和保温的按钮,但并不妨碍它在这个年代的先进。
即使各类电器已走入城市中的千家万户,却仍有许多家庭还在用高压锅或者干脆就是普通锅子来煮饭。
这里是时代的交界处,旧的尚未完全褪去,新的却也尚未完全到来。
晚晴撇着嘴,揉了揉肚子,这是例假的第三天,出血量是少了点,但肚子还是疼,而且因为用的是纸巾,必须得勤换才行。
哪怕只是稍许的血,也会很快将它们浸满。
“今天可一定要去大超市里逛逛了。”晚晴往电饭煲里打了一个鸡蛋,用筷子搅和了几下,见里面的蛋黄蛋白都差不多凝固了,就拔了插头,分别盛入了三个碗里。
她自己的最小,叶晨和父亲吃的则要大些。
“吃饭了!”她端着自己那份冒着淡淡白气的鸡蛋粥往外走,“蠢小子,把老爸的也拿过来。”
“来了!”正在看故事会的叶晨把书一丢,飞快地跑到了厨房里,“我说,能不能换个称呼啊,不是傻小子就是蠢小子,要不就是白痴,蠢货,傻帽……”
“干嘛,不服啊?在我眼里你就这形象。”
“……就不能用文明点的称呼吗。”
“那你想叫什么?”
“直接叫叶晨也行嘛。”
“不行。”晚晴拉开了绿色的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两包榨菜和三个咸鸭蛋,“老喊自己的名字,别不别扭啊。”
“你现在的名字是晚晴啊喂!”
“你觉得和用了几十年的名字比起来,这么一个月都没用到的名字能算什么吗?我网名都比这时间长。”
“那叫……小叶子?”
晚晴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一边关着冰箱一边上下打量:“你能不能别恶心我,就你还小叶子,你最多就是个烂菜叶。”
“喂!”
“有了,干脆叫你小清得了。”
“哪门子的奇怪联想?”叶晨把两碗香喷喷的鸡蛋粥放下,满脸疑惑。
“清晨啊,取前面那个清字,就可以叫叶清,然后变成昵称的话,不就是小清了?”
“我还小白呢,什么白蛇传啊。”
“哦,实在不行还可以叫你清儿。”
“……算了你随便叫吧。”叶晨放弃抵抗了。
父亲虽然不愿意和别人交流,但其实并未失去生活的自理能力。
他随便洗了脸刷了牙,长了不少的胡子也懒得刮,就这样坐在桌前,拿起筷子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晚晴把剥好的咸鸭蛋放进他的碗里,又撕开一包榨菜丝,倒了一半进去。
“没吃够的话电饭煲里还有。”她的语气很难听,充满了嫌弃的感觉,但动作却很温柔。
“晚晴,这次去会发书吗?要不要带个书包啊。”
“不发书,教材早发完了,你是不是傻,最多发点习题册——那也是正式开学了才发的,今天就是交个学费而已。”
“嗯,加油加油!我们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三分钟热度的家伙。”晚晴对他实在太过熟悉,所以满脸写着不相信,还轻轻呲笑了一声。
“这次我一定会坚持的,别瞧不起人啊!你要是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你自己啊!”
然而晚晴的话却直接把他给噎住了:“我什么时候看得起自己过了?”
叶晨一阵无言,只能扒起了碗里的鸡蛋粥。
……
天空中是鳞状的云彩,一片片整齐排列着,迎面吹来的空气也带着几分清冷。
晚晴开了门,弯腰穿上自己的帆布鞋,而叶晨则在和父亲道别。
“老爸,我们去报到了啊。”
正在看电视的父亲并未抬头,仿佛他根本看不到叶晨,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样。
“走了。”晚晴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等下还去超市呢,拖得时间太长,我就又要换纸了,麻烦死了。”
“走了老爸!”
叶晨赶紧套上凉鞋,轻轻关上房门。
公寓的走廊是长长的一条。
即使是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光线也依旧很暗。
叶晨紧随着晚晴一路向前,走进了电梯,等到听见那‘叮咚’一声,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并不让人感觉有多热,甚至有种被温柔抚摸的感觉。
“骑车还是坐公交车去?”叶晨将钥匙环套在手指上,轻轻转着。
晚晴斜睨了一眼他那昨天推了好久才找到修车店把胎补上的自行车,捂住了眼角下的两颗泪痣:“算了,坐车吧。”
“你说我们要不要买辆电动车?笃笃笃,就到了!”
“浪费钱,你骑车载我不就行了。”
“每天载着人上下学……这不得累死。”
“正好锻炼身体,免得以后肥得像个猪。”
“……你对自己的批判真是毫不留情啊。”
“很厉害吧?”
“得意过头了啊你。”叶晨看着晚晴那勾起的嘴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感觉我已经快能习惯你的说话方式了。”
“那就最好。”
银江高中,是一座由附近几家大小工厂联合建造的学校,曾经只有工人子弟才能就读,后来附近的孩子也可以考入。
饶是如此,里面八成的学生都是工人或者已经离职了的工人后代。
公交车其实并不能抵达银江高中的正门口,大约又走了一公里路,才总算来到这所不算大的高中门前。
高中四周都是荒地,整个地皮也都是方方正正的。
四周围了土墙,只有一个正大门和后头一个几乎没打开过的小门。
教学楼并不高,左边一幢是三层,右边一幢是四层。
三层的那幢不是教学楼,而是宿舍楼,但并不对学生开放——那是给老师们住的地方。
四层的教学楼的外墙贴着成片蓝色的马赛克小瓷砖,在阳光下,还有点半透明的感觉。
在建造的那个年代,这种设计可谓是相当时髦,但用晚晴那几十年后的眼光来看,这玩意儿的装修风格和公共厕所没啥区别——还是比较过时的那种公共厕所。
关键是,这些马赛克砖还只贴了从一层到二层那部分,再上面就只是十分普通的刷了白漆而已……
印象里,高中的班级不多,一个年级好像也就四五个班,每个班才三十多人的样子。
明明是报到的日子,但大门口却格外冷清,车棚里也只零零散散的放了几辆自行车,头顶的艳阳晒得人开始冒汗了。
许多年没有来过,晚晴对于这里的格局已有些模糊,甚至对它们都觉得陌生,可走进里面,仍感到处处都让人怀念。
“今年是最后一年了啊……”
“啊?”
“最后一年了。”晚晴歪头看向叶晨,“没和你说过吗?今年不招高一新生了,等我们这届毕业就停校了。”
“那高二的怎么办?”
“本来应该是等两年的,但受到下岗潮的影响,高二几乎没什么学生了,少数的都被分到其他高中去了,所以提前关门了。”
叶晨吸了口气,用力挠了挠鼻子,然后才缓缓呼出:“知道未来的感觉真是……好无力。”
“是啊,而且这种事情我们也改变不了,毕竟是时代的浪潮。”晚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别担心,以后这里会被改成一个商业综合体,嗯——?叫什么新天地中心。”
“热闹吗?”
“相当热闹。”
“那也挺好。”
“当然,那已经是拆了两次之后的事儿了。”
二人就这样聊着,走进了教学楼里。
教学楼一层有个空教室,专门拿来堆放教材和校服之类的东西,每次开学报到也都是在这里进行。
教室里摆了两张桌子,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正拿着钱排着队伍。
一边是报名登记,一边是缴纳学费。
负责登记的是教导主任,一个头发秃了一半,做事总是十分古板的老头。
“学生证。”轮到晚晴的时候,他依旧是板着脸严肃的伸出手。
她摸了摸裙子口袋,又想起这玩意儿好像放叶晨那了,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把书包拿下来,二人有些尴尬地翻找了一分钟,才把学生证一并拿出。
“咳,这里。”
教导主任上下打量着叶晨和晚晴,然后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也不问什么,只是在册子上寻找她的名字,然后在另一本册子上重新登记,最后将一张纸撕给了她。
上面写着分班后所在的班级,以及班级对应的楼层。
“下一个。”
“这里……”
“嗯……人总是该向前走的,别沉溺在过去的悲伤里。”他忽然说了一句劝慰的话,虽然语气依旧那么冷淡,但那满是皱纹的脸却好像舒展了些许,“好好学习,才会不让你母亲失望。”
“啊……好。”叶晨有些惊讶,没想到教导主任竟然也知道了自己的家事情。
“去交学费吧。”
“好……”
晚晴这边已经从嘴角长了颗痣的女老师那拿到了学费收据——一共是一百零二元,包括了学费和书本费,以及整整一个学年的伙食费。
她在名单册里晚晴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然后浅浅地朝她微笑了一下。
很多人刚入学的时候,看到秃顶的那个老头,肯定就会猜测,他不是校长也起码是个教导主任,事实也确实如此,而这位女老师,很多人都会以为只是个普通的任课老师,顶多是个班主任什么的。
然而实际上,她却是银江高中的校长。
所以哪怕态度比教导主任好许多,叶晨也依旧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校长好,我来交学费……”
“今年一共是一百零二。”
“我来付。”揣着钱包的晚晴摸出了一张印着毛周刘朱四位伟人雕像的纸钞,以及一张这个年代还没被淘汰的两元纸币,这张是第三版的人民币,上面印着一位专心工作的车床工人。
——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