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学校,还是有几分喧闹之声的。
只是一楼二楼的教室里都空无一人。
原本高一新生们的教室,此刻却徒有班牌而无学生。
晚晴将双手揣在口袋里,走过二楼这些安静的教室时,忍不住驻足停下。
银江高中的学生们都是会按照年级换教室的。
年级越高,楼层也就越高。
所以当年作为高一新生刚进来的时候,许多人就无比向往更高的楼层。
虽然那里其实也平平无奇,但总觉得那是一个更加宽广和高大的殿堂。
当升到更高年级后,偶尔来到低些的楼层,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哪怕大家互相之间的年龄最多也就差了三四岁而已。
从高一一班到高一五班,教室里的桌椅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黑板都擦得干干净净,似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仔细看的话,却能发现靠近窗边的那些桌上刻印着的文字。
那是曾经学生们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她试着转动门把,发现竟然能推门进去。
教室里拉着窗帘,但仍有一丝阳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
黑板旁边还贴着没有撕去的课表。
其实曾经在这间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们都还在——他们只是升到了高二而已。
可却再没有高一的新生进来了。
晚晴莫名的有些惆怅。
现在只是高一的教室被废弃,一年之后,整座学校都会被废弃。
在荒废的几年岁月里,渐渐爬满青苔,渐渐落满灰尘,渐渐失去那些热闹的喧嚣。
这里会荒草丛生,无人问津。
碧蓝色的天空下,属于人的痕迹渐渐消失。
而这一切一切的旧忆,又终究会毁在那无情挖土机的巨铲下。
“晚晴?你在这啊。”叶晨敲了敲玻璃,“干嘛呢?”
“嗯?你呢。”
“我的椅子坏了,到这里来搬一张……”
“那小子呢。”
“他回来了,好像没什么问题,没法找你麻烦……”
晚晴明显松了口气,但嘴里却还在逞能:“我都说了,脚法精准,这可是身经百战练出来的。”
“……切,你明明也害怕摊上事吧。”
“吵死了,我要是不出手,当时的你会怎么办?”
“呃……”叶晨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半晌才小声回了句,“不知道……”
“人善被人欺,在被欺负的时候,就要知道反抗才行。”晚晴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灰尘,看着叶晨挑了把比较结实的椅子拎在手上,“不然你只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欺负。”
“……但像你这样,也会惹上麻烦吧。”
“有些时候,真正的出手一次就够,之后的每次只要威胁——让别人以为你真的会动手就行了。”
叶晨干笑了一声,没答话。
晚晴也不再说什么,二人默默退出了教室,关上了房门。
一个朝上走去,一个朝下走去。
这狭窄而拥挤的楼梯间里,只有一扇并不算大的落地窗。
半边光照在晚晴身上,另半边则照在叶晨脸上。
“呃……你去哪里?”
“操场上逛逛。”
“哦,那我等下去找你。”
“随你。”
晚晴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拽开了一点,晃晃悠悠地朝楼下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叶晨才回过神来。
他们会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吗?
虽然是同一个人,但是谁又知道未来究竟如何呢?
毕竟二人有太多太多不同的地方。
晚晴或许对他有所理解,但叶晨却有许多无法理解她的地方。
正午的阳光稍稍偏斜了一点,光芒缓缓从叶晨的脸上挪开。
他赶忙搬着椅子,健步如飞地朝楼上跑去。
教室里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人。
男生们大多跑操场上玩去了。
银江高中虽然没有专门的篮球场,但操场中心是有几个篮球架的。
一群人围着一个篮球架互相攻防,也依然能玩得很开心。
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大概就是去四处逛逛吧。
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一有空就写作业的女生。
叶晨挠了挠头,把椅子放下。
他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窒息感。
仿佛这里并不属于自己一样。
像是逃跑似的窜了出来,他大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
——其实在工厂浓烟的笼罩下,这空气大抵也新鲜不到哪里去。
“哼!”早上挨过晚晴一脚的男生还有些一瘸一拐地从不远处走过,看到了站在那一脸茫然的叶晨,从鼻子里狠狠出了口气,“小子,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你还要告老师吗?”叶晨忽然笑出了声。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获得了晚晴身上那几分洒脱和豁达——这是他自己这么以为的。
实际上,那恐怕是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毕竟在晚晴身上,可看不到几分这样的气质。
“你别得意,呵……”
叶晨主动向他走近了几步:“其实,我妈真的死了。”
“……?”
对方的大脑仿佛当机了一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叶晨笑了笑,转身朝楼下走去。
他感觉自己此时一定十分潇洒,如同一个从不回头看爆炸的猛男。
然后——他就在踉跄中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地摔下了楼。
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
……
正午的日头高照着。
晚晴坐在操场边缘的杂草堆里——准确的说是杂草堆里的一个台阶上。
没有一个学生知道这个台阶为什么会放在这里,它就这么孤零零的摆着,从高一入学时就已经在了。
——或许曾经有学生知道,但现在大抵已是没有了。
大家都猜测,这里曾经有一栋房子,后来被拆除了,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六级的台阶。
学生们有的走到台阶上,再从上一跃而下。
也有的就这样坐在台阶最顶端晃荡着双腿。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在台阶的顶上装了一圈护栏,让它变成一把特殊的椅子。
或许是学校,也或许是学生。
更可能是那个在寒暑假里闲着没事干的小卖部老板。
远远的,晚晴就看见脸上有些许淤青,校服也穿得不大整齐的叶晨缓缓走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先是讥讽似的呲笑了一声,然后又从那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里流露出几分担忧。
——直到他走到近前,她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了戏谑:“怎么,挨揍了?秋后算账了?”
“不是……”叶晨尴尬地挠了挠头,“这是摔的……”
“怎么摔成这样。”
“下楼梯的时候,脚……崴了。”
“傻么你。”
她笑着说。
叶晨忽然觉得此时的她格外温柔。
微风吹拂起她那如瀑般的黑发。
阳光下,她脸颊上那些许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怎么感觉,你好像变得好看了不少?嗯……眼睛好像大了点,是世界线变动了么……不过好像不够阳刚了,难道说帅哥都是比较中性的?”
“怎么,你心动了?”
“想什么呢。”晚晴白了他一眼,“老子对男人没兴趣,等你哪天变成妹子了再说吧!”
“妹子?”
“就是女孩子的意思。”
“……干嘛啊,男的不行啊。”
“不行。”晚晴回答得还挺认真。
忽然,她又嫣然一笑,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上来。”
“哦。”
叶晨三步并做两步地爬上这个孤零零的台阶。
上面的风果然要比下面更大些。
台阶比围墙要高,可以看到学校旁边的几幢老房。
有一幢看起来歪歪斜斜的,像是随时都会向前倾塌一样。
然而实际上高一进来的时候它就是这样,现在它依然是这样。
里面仍旧住着人。
那好像是以前的一个工厂宿舍,后来变成了一些孤寡老人的住处。
“听说,里面住着一些铁道工人。”
“嗯。”叶晨只是安静地听着晚晴说。
“都是些没有子女的铁道工人,老了之后,由政府养着,住处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能遮风挡雨。”
“看起来挺危险的,那个楼。”
“但后来拆的时候,用挖掘机甚至都很难把它推倒。”
“咦,真的?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越是卑微和不起眼的事物,有时候往往却越是坚韧。”
晚晴笑着拍了拍叶晨的肩膀:“太阳这么好,要不要睡一觉?”
“那得回教室啊。”
“回教室就没这么好的太阳了。”
“可是没地方靠啊……”叶晨往后仰了仰,虽然有护栏,但他还是有点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晚晴轻轻拍了拍自己穿着校裤的大腿:“这不就是吗?”
“咦?”
她却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脑袋摁在了自己那不胖不瘦的双腿上。
虽然隔着校裤,但那触感却依旧柔软。
“有些变化在你身上悄然发生,那是蝴蝶翅膀扇起的风,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肯定是好事吧,你不是说,变帅了吗。”
“……或许吧,一切都不明朗。”晚晴叹了口气,“父亲也有好几天没打电话来了……”
“当然不可能每天都打的吧。”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变成了一个你自己都陌生的人,你会害怕吗?”
“……样子,还是……内心?”叶晨斟酌着问道。
“都有。”
“如果真是那样,恐怕都不会觉得自己陌生吧。”
“是吗。”她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淡淡的薄荷清香,此时却并未起到提神的效果,反倒让叶晨感觉愈发困倦,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里一样,沉沉睡去。
——在这温暖的阳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