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概确认南河塞的位置后,安格琳娜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练习中。
她每天赶在太阳升起前起床,让D17带着自己去很远的山谷里。晚上又乘着晚霞而归,来到厨房为杰克准备晚餐。
时间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飞快流逝,安格琳娜每天出门前都会撕下一页挂历,挂历的渐渐变薄正是时间的证明。
而今天,她又撕下一页挂历,只是这本自己制作的挂历纸张并不厚,如今已隐隐约约能看见标红的那一页。
还有三天,安格琳娜看着那隐约泛红之处,默默地想。
她今天一反往常,没有出门练习,而是撕下挂历在房间里静静地坐着。
安格琳娜看向窗外的大树,任由凉风灌进屋子里。
她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不会有什么东西改变她的决定。但,她还是想要和杰克说说这件事,想要得到他的支持。
可杰克最近不知怎么的,天天早出晚归。
每当安格琳娜满怀热情地给他开门时,他总是用一脸快要溢出来的疲惫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
他也很少吃晚饭,大多时候只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间里,倒头就睡。
安格琳娜这时总会倚靠在门框处,静静凝视着杰克毫无防备的睡颜。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选择不打扰他,转身离开。
可随着时间越来越紧,安格琳娜把这件事看得也越来越重。她终于决定,不再犹豫,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和杰克说这件事,哪怕会打扰他的安眠。
太阳已经下山了,世界被黑暗笼罩。
安格琳娜坐在饭桌上,翻看着绘本打发时间。她不时捏捏有些酸痛的腿,估摸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用了“感官强化”也没有发现杰克的踪影。
她有些担心,手上翻阅绘本的速度越来越快,翻页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好在,在安格琳娜完全受不了了之前,她看见了杰克一瘸一拐的身影。她放弃了使用“死魂灵”,转而走向门前,把半边脸靠在门上。
安格琳娜闭上双眼,屏息凝神,全力倾听着。
夜色凉如水,只屋内有一盏暖黄的灯光,撕开漆黑夜幕。那灯光为安格琳娜披上一件细腻的纱衣,她眉目清秀如画上浅浅勾勒,神色平静如棺中永远安眠,只留静夜中的呼吸声彰示着她的热烈生命。
听见脚步声渐近,安格琳娜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也随之变大。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她的心正随着杰克的脚步将近,而迸发出一波又一波愉悦的大浪。
等那声音到了门前,安格琳娜慌忙后退几步,堪堪站定。
她怀着无比愉悦的心情,用平静面庞上闪着光亮的蓝眼睛,热切地注视着面前这扇旧木门。
门开了。
杰克满是胡茬的脸上有疲惫,也有惊诧,那双有些凶恶的眼在这表情下倒显得滑稽。
他风尘仆仆,一件有些旧的棕色皮衣裹在发黄的衬衫外,一条黑裤子,一双破靴子。
而安格琳娜,她只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杰克,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他的衣着,不在乎他的容颜。
她好像只想透过一切,看清他的灵魂。
杰克没有说话,他侧身经过安格琳娜身边,径直走向饭桌旁。
安格琳娜转身看他动作,又慢慢吞吞地走向他身边。
杰克好像完全没看见安格琳娜似的,只埋头吃饭。安格琳娜也不气馁,坐在他身边静静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安格琳娜,你说过,你不是懦夫。”杰克抬起头看她,面上带着笑,手上把玩起那把属于安格琳娜的小刀。
安格琳娜面上不显,心里却一凉,随即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毕竟她从头到尾没有感觉到一丝异常。
杰克把刀轻轻搁在桌子上,继续说到,“你说的没错,你不是懦夫。”
他垂下眼眸,整个人像是遁入了黑暗里。
“我才是。”
安格琳娜从来没见过杰克这样消沉的样子,她下意识伸出手,却在空中一顿,最终还是落在了杰克的肩膀上。
杰克沉默了好久,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
而安格琳娜也能理解他,她只是收回手,选择不去打扰他,安静地在一边坐着。
杰克敲了敲桌子,吸引回安格琳娜的注意力。他挑了挑眉毛,那副消沉的样子已经全然消失了。
“安格琳娜,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安格琳娜点点头,看向他说道:“嗯,我想三天后就去南中心城。可能……很久之后才会回来。”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默默观察着杰克的反应。她心脏跳得飞快,莫名紧张。
杰克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抿。他点点头,面上始终带着惯常的笑容,看不出不悦,也看不出惊讶。
安格琳娜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她从来都不享受孤独,她只是被迫接受。
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能被陪伴着,一起往前处去。
而家人的陪伴,无疑是安格琳娜最想要的。
她又出格了,这一次还没等杰克回答就对着他请求起来,“舅舅,你能陪我一起吗?”
杰克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只是把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
他把刀递给安格琳娜,笑得眼角起了细纹,“安格琳娜,把它拿好吧。”
安格琳娜接过小刀,眼睛却始终盯着杰克,眼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哀求。
她哪怕已经有快四十年的记忆,但她的身体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终究还是有影响。
若是以上帝视角再来一遍,安格琳娜绝不会再这样做。
可是她就是这样做了,这样哀求地看着杰克,这样拉着他的袖子不愿他离开。
只有孩子才会这样做。
毕竟只有足够天真,才会觉得自己的哀求能改变某些既定的事情,才会企图以无用的目光来挽留离去的家人。
而安格琳娜,理智的安格琳娜,不会这样做。她会接受事实,会理解他,哪怕想要改变,也会以更加现实的方式。
而不是那样天真地妄想以目光,以哀求,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人是不会永远理智的。
杰克只是堪称温柔地把安格琳娜的手扒下来,他凶恶的眼里带着及心底的笑意,也显得让人亲近。
“安格琳娜,继续走你的路吧。我也不想当个懦夫,我会以我的方式保护你。”他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看安格琳娜一眼。
原来那时,舅舅也是这样的心情吗。安格琳娜独自坐在窗边,不自觉想到。
她既想要理想,又不愿意孤独,实在是太贪心。
她近乎傲慢地想要得到杰克的陪伴,觉得自己能保护他。
而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他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而且杰克要去做自己的事,不能提供给自己陪伴。她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
只是,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自己还有一条纽带存在。这就比上辈子强得多。
安格琳娜坐在窗边,从深夜到清晨。
第二天,安格琳娜做好了一桌子菜,坐在饭桌旁等着杰克。
从早到晚,她把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从最开始的隐隐期待,到后来的沉默麻木。
他或许明天就回来,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又一次看向门口,期待又消沉地想到。
安格琳娜不知道的是,杰克昨晚就走了。
他坐上了一辆前往东中心城的黑车,还是那身装扮,只是剃了胡子,把头发绑了起来。还有,他在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安格琳娜亮着的窗户。
他不想当懦夫了。
安格琳娜等了三天,只等来了一封信。
但,她看不懂。
杰克很有恶趣味,他用了海立国某个小语种写了这封信。
虽然在杰克看来,安格琳娜算半个“文盲”,会看雪国语,但只要用东朝语,她八成是看不懂的。但他很谨慎,为了完美地恶搞安格琳娜,选择了比东朝语冷门百倍的海立国小语种。
而这份“谨慎”也确实起了作用,要是杰克用了东朝语,那么在拥有前世记忆的安格琳娜这里,他的恶趣味就会完全满足不了。
安格琳娜叹口气,把这封信小心地收进背包里。
她和三天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安格琳娜对着镜子,拿起剪刀对自己的头发比划。
她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长度,然后一点点剪去长发,又修理了一下。
安格琳娜少有少女神态,又正是性别模糊的时候。在这颇具性格的短发造型加持下,很有几分清俊少年的样子。
她的样子其实和上辈子很像。
她上辈子的少年时代就是这般,一张莫名神性的面庞,清瘦而性别模糊的样子。
不过长大后,就只剩下一点“俊”,不会有人觉得她“秀”了。
按那些女孩儿的说法,她成年后一看就是雪国男人。身材高大,爱皱眉,表情不善,虽然也算清俊,但总带着凛冽寒风的气息,让人不想接近。
她下意识皱起眉头,镜子里的“少年”瞬间活了过来,“少年”的倔强和沉默从不加掩饰。
安格琳娜把安娜为她做的裙子都收了起来。
她裹了胸,换上有些大的棕色工装外套,内里一件白色短袖,再穿上配套的工装裤和长靴。
安格琳娜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俨然一副少年模样,很是满意。
出门在外,这身打扮要方便不少。
她背上包,开门,关门。
安格琳娜站在门前,身后的风铃正随风作响。
她的眼前是山,层层叠叠的山,无穷无尽的山。
她在山中长大,山哺育了她。她还是要离开山,就像孩子会离开母亲。
毕竟,她的眼睛已经不止能看见山,她能看见更远,更远的地方。
此刻,在相距万里的遥远港口,正下着暴雨。
即使下着这样的大雨,货船依旧不能停留下去,它要在规定的时间到达。哪怕前方是巨浪,也不得不前进。
在船员最后清点了一遍货物后,货船起航了。
在一阵长长的鸣笛后,甲板上的货物竟动了动,一只苍白的手掀开了盖货物的布。
那是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
他翘起二郎腿,半仰着头,闭上双眼,像在享受这场暴雨。
那男人正是三天前离开的杰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