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灰得像被水洗过的旧抹布。
云层终于撑不住了,雨水密密匝匝地落下来,打在香樟树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拨弄琴弦。
午休后的第一节课,恰是语文课。
朱绾柚托着腮,看着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滑落,忽然觉得在这样的雨天里听课,是件挺有诗意的事——如果讲台上那位不跑题的话。
“所以同学们,你们知道方大集团去年净利润多少吗?”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陆老师推了推眼镜,课本还摊在讲台上,人已经走到黑板前写下一串数字,“这个数!比咱们市一年的教育预算还多!”
台下有男生发出“哇”的惊叹。
陆老师很满意这个反应,转身又画起地图:“再比如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那边,为什么打起来?历史渊源啊同学们!地理决定历史,历史影响政治……”
朱绾柚听着听着,嘴角忍不住上扬。
对上了,全对上了。
这位陆老师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四十出头,微秃,爱穿 polo 衫,讲课十分钟能跑偏八分钟。从富豪八卦讲到国际局势,最后总不忘提一句“我儿子在一中念书”——那是本地最好的高中。
一堂课下来,感觉学到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学到。
但有趣是真的有趣。
朱绾柚坐在靠墙的第二排,这个位置很隐蔽,适合走神。她用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无意识地转着笔——这是她当男生时养成的习惯,现在做起来却格外顺手。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九月的江浙就是这样,雨来得任性,像青春期少女的心思,说变就变,毫无征兆。
雨水在窗玻璃上汇成细流,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教室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混着书本的油墨味,还有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
朱绾柚的思绪飘回课间那个瞬间。
经哥。
她居然脱口而出叫了前桌“经哥”。
“唔……”她忍不住用笔尾戳了戳自己的额头,“好蠢。”
当时铃声刚响,教室里还没完全安静,她声音又小,他应该没听见吧?
如果现在还是男生,这么叫当然没问题。男生之间称兄道弟太正常了。可问题是——她现在是个女生,一个和经锦年开学才一周、说话不超过十句的女生。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个男生,一个不怎么熟的美少女突然软软地叫你“哥哥”,你会怎么想?
这谁顶得住啊。
朱绾柚心里嘀咕。
不过看经锦年当时的反应,应该是没听见。他坐下后头都没回,专心看起了杂志。
“好险好险……”少女松了口气,不自觉地露出傻笑,肩膀轻轻抖了抖。
这模样全落在了陈雲轻眼里。
坐在旁边的校花闺蜜微微侧目,余光打量着朱绾柚:先是对着窗户发呆,现在又莫名其妙傻笑。
陈雲轻原本还觉得今天的绾柚有些反常,现在一看——跟平时根本没区别嘛。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整天乐呵呵的小傻瓜。
“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开心。”陈雲轻心里想着,眼神却不经意地扫向前排那个背影。
经锦年。
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已经和“危险”画上了等号。
开学才一周,这人就已经显露出种种“不良迹象”:作业不交,上课不听,抽屉里总塞着杂志。最重要的是那张脸——陈雲轻虽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不得不承认,有些长相天生就写着“不靠谱”。
再加上刚才绾柚那声软绵绵的“经哥”……
陈雲轻眼神一凛。
“肯定是被花言巧语骗了。”她笃定地想,“绾柚这么单纯,哪里经得起这种老手撩拨。”
身为闺蜜,她有责任保护自家小白菜不被猪拱——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很会拱的猪。
下课铃就在这时响了。
陆老师正讲到兴头上,张嘴还想补充点什么,但看看台下蠢蠢欲动的学生们,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行了,下课吧。”
教室瞬间活了过来。
男生们三五成群涌向走廊,女生则聚在一起聊着周末的安排。青春的气息在雨天的沉闷里撕开一道口子,喧哗而鲜活。
只有经锦年还趴在座位上。
他低着头,手里是本彩色封面的杂志。从陈雲轻的角度,能隐约看到封面上的字——《火花》。
陈雲轻挑了挑眉。
她知道这本杂志,在女生中间很流行,分A、B版,讲的都是恋爱故事和情感专栏。男生通常更爱看《故事会》《知音漫客》之类的,会看《火花》的……多半别有用心。
“果然。”陈雲轻心里那盏警报灯更亮了,“看恋爱杂志学套路,然后拿来骗小姑娘。”
她转过头,看向还在发呆的朱绾柚,声音放柔:“绾柚,陪我去趟厕所吧?”
说着,手臂已经很自然地挽了上来。
朱绾柚一愣。
跟美少女一起上厕所——这件事她不是没想过。毕竟现在性别换了,这种“女生间的日常”迟早要经历。但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我……”她刚想拒绝,身体却传来一阵熟悉的信号。
啊,憋不住了。
“正好我也想去。”朱绾柚站起来,动作有点急。
“等等。”陈雲轻叫住她,“你不带纸吗?”
空气安静了两秒。
朱绾柚脑子飞速运转:小号要带纸吗?不是抖抖就行……等等!现在没那个结构了啊!女生上厕所是要用纸的!
“我、我忘了……”她脸一红,赶紧坐回去,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几张塞进裤兜。
动作慌乱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陈雲轻重新挽住她的胳膊,两人并肩走出教室。
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朱绾柚浑身不自在。她偷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前——校服下只有微微的弧度,像初春的小山包,青涩而含蓄。
再看看陈雲轻……
不过从路人的视角看,这两个少女走在一起,倒是赏心悦目。一个明艳大方,一个清纯可爱;一个身材姣好,一个纤细灵动。
走廊上不时有男生侧目。
“绾柚,”陈雲轻忽然开口,语气听起来随意,“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啊?”朱绾柚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怎么可能!”
“真没有?”
“真没有!”朱绾柚猛摇头,“雲雲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雲轻盯着她看了两秒,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然后才轻声说:“没有最好。现在的小男生可坏了,特别是你这种单纯得像白纸的,最容易上当。”
朱绾柚张了张嘴,想反驳“我也是当过男生的我懂”,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这种时候顺着说就对了。
“嗯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一脸认真地附和。
对不起了全世界的男性同胞——包括曾经的自己。
陈雲轻满意地点头,挽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女厕门口。
朱绾柚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成为女生后,第一次进女厕所。
虽然心理建设早就做过八百遍,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有点……心虚。
“走啊。”陈雲轻拉着她进去。
厕所里很干净,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几个隔间的门虚掩着。
朱绾柚选了最里面的隔间,关门,上锁。
狭小的空间里,她靠在门上,做了个深呼吸。
“现在你是朱绾柚,十六岁,高二女生。”她对自己说,“上厕所是很正常的事,非常正常。”
解开裤扣,褪下长裤。她匆匆解决完,按下了冲水按钮。
水流声在隔间里回荡。
朱绾柚整理好衣服,打开门。陈雲轻已经在洗手台前等她了,正对着镜子理头发。
朱绾柚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发什么呆呢。”陈雲轻洗好手,轻轻弹了她一脸水珠,“走啦,下节英语课,要默写单词。”
“啊?默写?!”朱绾柚瞬间回神,“我还没看过!”
“谁让你上课光顾着发呆。”陈雲轻笑她,眼睛弯成月牙,“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传纸条。”
“雲雲你最好啦——”
两个少女的笑声飘出厕所,融进走廊的喧闹里。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细得像雾,笼罩着整座校园。
朱绾柚走回教室时,下意识看了眼经锦年的座位。
男生还趴在桌上,杂志已经合上了。他似乎睡着了,侧脸贴在手臂上,眼镜滑到鼻尖,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乖巧?
错觉,一定是错觉。
朱绾柚摇摇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摊开英语课本,快速的扫视单词。
窗外,雨声渐歇。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香樟树叶上,泛着晶莹的光。
高二的秋天,就这样在雨和晴的交替中,不急不缓地展开。
而某个少年在假装睡觉时,悄悄睁开了眼,从手臂的缝隙里,看向身后少女纤细的背影。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声软软的“经哥”。
他抿了抿唇,把脸埋得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