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黄昏,天空像是被谁打翻的调色盘。
晚霞从西边蔓延开来,金黄、橘红、淡紫层层晕染,将云朵镶上毛茸茸的金边。窗外的香樟树还在滴水,叶片被洗得油亮亮的,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味道。
朱绾柚吃完饭回到教室时,里面空荡荡的。
陈雲轻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班长嘛,总是有处理不完的杂事。前桌经锦年也还没回来,不知道又溜达到哪儿去了。
终于有独处的时间了。
少女坐在靠墙的位置,上半身挺得笔直,一副乖学生的样子。可桌子底下,那双穿着小白鞋的脚却不安分地晃来晃去,脚尖一点一点的,像个偷偷玩闹的孩子。
“累死了……”她小声嘀咕。
应付女孩子——尤其是陈雲轻这种表面高冷、实际话痨的闺蜜——比想象中累多了。一下午的课间,她被拉着聊明星八卦、聊新出的动漫、聊隔壁班哪个男生打球的样子很帅……
朱绾柚一边听一边想:原来前世那个被全校男生仰望的冰山校花,私底下居然是个这么能聊的。
反差萌,有点可爱。
想到这儿,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脚晃得更欢了。
“不对不对。”朱绾柚忽然坐正,拍了拍自己的脸,“现在不是傻笑的时候,得理清楚情况。”
她弯腰在课桌里翻找,摸出一本笔记本。封面是淡蓝色的,印着简单的云朵图案。
“找到了,我的日记本。”少女满意地点头。
朱绾柚翻开日记本,快速阅读了下,发现并没有什么有效的信息。
她抬起头,视线落向前方空着的座位。那个位置靠窗,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摆着几本摞起来的课本。抽屉里大概塞满了杂志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经锦年从来不好好收拾抽屉。
“说到日记……”朱绾柚喃喃道。
经锦年有个习惯:晚自习时,别人都在做题背书,他却总会抽出一段时间写日记。
明明经锦年平时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起来又渣又欠,可写日记时的他,身上却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忧伤。那种忧伤很淡,淡到几乎看不见,但朱佑能感觉到——就像隔着毛玻璃看风景,朦胧,却真实存在。
只是少年从不肯把脆弱的那一面示人。
“其实他不是渣男。”朱绾柚轻声说,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圈圈,“他只是……缺爱。”
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事。
经锦年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着妈妈,妈妈后来再婚,又生了个弟弟。新家庭不算差,继父对他客气,妈妈也尽量一碗水端平,可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像根小刺,扎在心里,不深,但总会在某些时刻隐隐作痛。
所以他用玩世不恭伪装自己,用“好色”当标签,自称“舔狗”,每段恋爱都谈得卑微又用力——总是女方先提分手,然后他会在深夜哭得撕心裂肺,小心翼翼求复合,再被拒绝。
越了解他,越觉得他像个没安全感的小孩,拼命想抓住什么,却总是什么都抓不住。
前世的高中,经锦年朋友不少,他能跟很多人聊得来,打球、打游戏、开玩笑,他都在行。可朱绾柚总看见他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回宿舍,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看夕阳。
背影单薄得像张纸。
班里关于他的流言很多。“海王”“渣男”“不学无术”……难听的话朱绾柚听过不少。她那时候没站出来说过什么,只是偶尔会在心里反驳:不是这样的。
可声音太小,没人听见。
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和经锦年前后桌坐了两年,不算知根知底,却有种奇怪的默契。经锦年是她的情报部长,学校里的大小消息和八卦新闻总能第一时间从他口中听到,而她则充当经锦年的学习顾问,负责指导他的课业。
高三那年,经锦年想走高职单招,为此还“发愤图强”过一阵。每天学那么一小时,做做样子,然后继续看杂志、发呆、做白日梦。
朱绾柚看在眼里,想说他两句,又觉得没立场。
果然,他没考上。之后的高考复习,他彻底摆烂,又变回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最后去了所很一般的大专,两人之间的联系,只剩下朋友圈的点赞和评论——而且总是他发动态,她默默点个赞,偶尔留一句不痛不痒的评论。
“这次……”朱绾柚握紧笔,“会不会不一样?”
窗外的晚霞正在褪色,金黄变成暗橘,再变成灰紫。天光一寸一寸暗下去,像谁在缓缓拉上帷幕。
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吃完饭的学生三三两两回来,聊天的、打闹的、赶作业的,喧哗声像潮水般涨起。
朱绾柚看了眼手表——浅绿色表带,圆圆的表盘,很衬她纤细的手腕。指针指向5点50分。
“该回来了。”她轻声说。
经锦年有个习惯:总喜欢卡着时间进教室。他说这叫“仪式感”,朱绾柚觉得这纯粹是拖延症晚期。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口。
走廊上人来人往,藏青色和白色相间的校服晃动着,像流动的色块。稚嫩的脸庞,青春的表情,一切都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叠。
朱绾柚看得有些恍惚。
直到讲台那边的老木地板被踩出“吱呀”一声轻响。
她抬眼。
少年站在门口,刚洗过的头发还带着湿气,半开的窗送进微风,吹动他额前的刘海。洗发水的淡香混着雨后空气的清新,悄悄弥漫开来。
他穿着干净的校服短袖,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银边眼镜后的眼睛扫过教室,最后,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刻,朱绾柚听见自己的心跳,“咚”的一声,很轻,但清晰。
少年走进教室,脚步不紧不慢。经过她身边时,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洗发水的香味更清晰了些。
他在前排坐下,背对着她。
讲台上,值班老师敲了敲桌子:“安静,准备晚自习了。”
教室里的喧哗渐渐平息。
朱绾柚合上日记本,塞回课桌深处。抬头时,看见前排的少年从抽屉里摸出那本《火花》杂志,却又顿了顿,转头又抽出数学练习册,摊开。
他拿起笔,开始做题。
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窗外的最后一丝霞光终于消失了,夜幕正式降临。教室的白炽灯“啪”地早已亮起来,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个少年少女身上。
朱绾柚翻开练习册,嘴角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这一次,或许真的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