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
高二(六)班的教室安静得能听见窗外虫鸣。
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哗啦”的翻页声,偶尔有人小声咳嗽,或是笔掉在地上的轻响。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干,脸上写着同一种表情:快点写完,让我喘口气。
高中生活,懂的都懂。
开学才一周,作业已经堆成小山。语数英物化生,每科老师都觉得自己布置得不多,加在一起却能压弯少年人的脊梁。写得慢的,三节晚自习根本不够用,得搭上午休、课间,甚至躲在被窝里打手电。
更“残忍”的是,本地高中流行“双周休”——在学校这个一百二十亩的方寸天地里待满十二天,才能回家喘两天气。十二天,每天寝室、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像驴拉磨,一圈又一圈。
对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说,这不仅是肉体考验,更是精神折磨。
“不过……”朱绾柚笔下不停,嘴角却悄悄翘起,“现在好像没那么难了。”
她正在写数学练习册。函数、导数、立体几何——这些前世让她头秃的内容,现在再看,竟然有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亲切感。知识点还记得大概,稍微翻翻课本就能捡起来,解题速度比周围同学快出一大截。
“这算重生福利吗?”她心里嘀咕,“自带外挂的那种。”
照这个进度,第三节晚自习前写完所有作业不成问题。这在前世的高中时代,简直是不敢想的奇迹。而且她明显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大脑似乎更灵光,记忆力、反应速度都比当男生时强。
笔尖顿住,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两年后的高考,题目会变吗?
她清楚地记得21年高考的作文题——《得与失》。记得英语两次都是读后续写,记得数学卷选择题最后三题的答案……
如果一切照旧,她岂不是能提前开卷?
“嘿嘿。”少女没忍住,笑出了声。
很轻的一声,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旁边的陈雲轻笔尖一顿,侧目看过来。她发誓自己真的在认真写作业,可同桌这小妮子总是不安分,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傻笑,像个没烦恼的幼儿园小朋友。
有时候陈雲轻挺羡慕朱绾柚的。明明作业一样多,压力一样大,她却总能笑得没心没肺,连写个数学题都能笑出来。
蠢萌蠢萌的。
前排的经锦年也听见了那声轻笑。
他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了两下,脑子里浮现出少女笑起来的模样: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有浅浅的梨涡,整个人亮晶晶的,像裹了层糖霜。
她的笑有种奇怪的魔力,每次听见,他心里就像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酥酥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这让他想起今天在《火花》杂志上看的那篇小说。
故事里的男女主也是前后桌,女生也爱笑。两人从高中相识,考进同一所大学,恋爱、毕业、结婚,平平淡淡却又甜得齁人。
很老套的故事,但经锦年就吃这套。他喜欢看这种“从校服到婚纱”的剧情,虽然他自己从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又想起晚自习前,少女在门口看他的眼神。
还有那声软软的“经哥”。
她为什么这么叫我?
我们很熟吗?
还是……她对我有意思?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经锦年赶紧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朱绾柚这种乖巧又好看的女孩子,怎么可能看上他这种“名声在外”的差生。在她眼里,自己大概就是个不爱学习、整天看杂志的混子吧。
他低头看了眼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面只写了两道题,第三题卡了十分钟还没思路。
烦躁。
笔尖在草稿纸上胡乱涂抹,画出一团杂乱的线条。
“叮铃铃——”
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
教室里瞬间“活”过来。伸懒腰的、聊天的、跑厕所的,压抑了四十五分钟的青春气一下子释放出来。
朱绾柚刚好写完一门作业,满意地合上练习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校服衬衫随着动作微微上提,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腰。她浑然不觉,还在那儿活动手腕,嘴里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走啦绾柚,上厕所。”陈雲轻已经站起来。
“来啦。”朱绾柚应声,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当了十几年女生。
经过一下午的“实战演练”,她现在对“女生结伴上厕所”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脸上没了下午的慌张,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来时路过经锦年的座位,她瞥见他又在低头看杂志。
嘴比脑子快——“你怎么又在看杂志?”
话音刚落,朱绾柚就想捂嘴。
这具身体怎么回事?怎么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了?以前当男生时没这毛病啊!
经锦年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愣了两秒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困惑:“……没什么事干,又不想写作业。”
语气很自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故意装酷,就是简单的陈述。
朱绾柚却红了脸。
“啊……嗯。”她含糊地应了声,脚趾在鞋里悄悄蜷缩起来,匆匆逃回座位。
救命,好尴尬。
明明前世和经锦年当了两年前后桌,说话从来不会脸红。怎么现在变成女生,连正常对话都紧张?
她低头假装整理书本,耳朵却竖着听前排的动静。
没声音。
看来他也没在意。
刚松口气,前排的椅子忽然“吱呀”一声——
经锦年转过了身。
不是侧身,不是回头,是完完全全地把整个上半身转过来,手臂搭在椅背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朱绾柚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今天一整天,经锦年最多就是侧身和斜后方的室友隔空喊话,从没像现在这样正面对着她。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镜片后睫毛的弧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着一点刚洗过头发的清香。
“朱绾柚同学,”他开口,语气认真得像在讨论数学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朱绾柚:“……?”
这是什么老掉牙的搭讪台词?
可经锦年表情太正经,正经得有点滑稽。银边眼镜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答案。
“没有啊,”朱绾柚老实回答,“如果没记错,五天前我们才刚成为同班同学。”
“哦。”经锦年点点头,又问,“那你今天中午为什么叫我‘经哥’?”
轰——
朱绾柚感觉有把火从脚底烧到头顶。
他听见了!他真的听见了!而且记得清清楚楚!
“我、我听别人都这么叫的……”她声音越来越小,脸烫得能煎鸡蛋,“所以……就跟着叫了……”
越说越没底气。
对着不熟的男同学喊“哥”,这行为怎么看都像别有用心。
经锦年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坏笑,而是很浅、很干净的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有点无奈。
“你不用学我室友。”他说,“以后有事叫我锦年就行。被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俩有什么事,传出去对你不好。”
语气很自然,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朱绾柚愣了愣,下意识点头:“那……那你以后叫我绾柚就好。”
“好。”经锦年应得干脆。
对话到此本该结束。
可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的陈雲轻终于忍不住了。
她扶额,额头上的黑线快能织毛衣了。
“两个傻子……”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锦年’‘绾柚’?这和叫‘好哥哥’‘好妹妹’有什么区别?你们是生怕别人不误会是吧?!”
她严重怀疑经锦年是故意的。用这种看似体贴、实则暧昧的称呼,诱骗她家单纯的小白菜。
于是陈大班长清了清嗓子,冷冰冰地开口:“经锦年同学,快上课了,能请你转回去吗?”
声音不大,但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
经锦年顿了顿,看了陈雲轻一眼,乖乖转回身。
比起朱绾柚这种看起来就好说话的小绵羊,陈雲轻明显难对付得多。光是那个眼神,就写着“离我家绾柚远点”。
他坐正身子,心里却有点纳闷:陈雲轻为什么对他敌意这么大?他今天没得罪她吧?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今天一整天,总觉得背后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凉飕飕的。他还以为是变天着凉了,现在看来……
原来是班长大人的“死亡凝视”。
讲台那边,值班老师敲了敲桌子:“安静,准备上第二节自习。”
教室重新安静下来。
陈雲轻却凑到朱绾柚耳边,压低声音问:“晚自习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和经锦年……发生了什么?”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朱绾柚缩了缩脖子:“没、没什么啊,就刚才说了两句话。”
“真的?”
“真的。”
陈雲轻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最终叹了口气:“反正你离他远点就对了。”
“……哦。”朱绾柚乖乖应声。
看着陈雲轻无奈又严肃的表情,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雲雲该不会……误会她和经锦年有什么吧?
想到这儿,朱绾柚差点笑出声。
请放心,百分之百放心。她的内心可是如假包换的钢铁直男(前),是绝对不会和别的男生谈恋爱的。
绝对不会。
而前排,经锦年翻开数学练习册,盯着第三题看了半天,忽然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这次不是乱涂。
他在认真解题。
窗外的月亮又升高了一些,清辉洒满安静的校园。
朱绾柚翻开物理作业,嘴角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经锦年解出第三题,轻轻舒了口气。
陈雲轻看了看同桌,又瞥了眼前排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春啊,就是这样——
总有人在心里立下“绝对”的誓言。
也总有人,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亲手把那个“绝对”变成“可能”。
只是现在的他们,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