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到十分钟前。
经锦年转身上楼后，朱绾柚的啜泣声大约只持续了一分钟就停了。
不是不难过了，是后知后觉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她对着空气瞪圆了眼睛，抬手捂住发烫的脸颊。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在同学家、在刚认识不久的男生面前，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起流……这画面光是回想就让她脚趾抠地，恨不得立刻时空倒流。
视线落到茶几上那包抽纸上，心里又软了一块。
他还挺细心。
知道女孩子哭起来不愿意被人看见，主动避开，留她一个人整理情绪。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比笨拙的安慰更让人心动。
朱绾柚抽了张纸，仔细擦干眼角残余的湿润，把用过的纸巾揉成团，精准投进角落的垃圾桶。
情绪平复后，现实问题浮了上来。
今天中秋，家家团圆。
经锦年家里却冷锅冷灶，只有他一个人。
中午那碗泡面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晃了晃，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揪了一下。
总不能……让他今晚也吃泡面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按不回去。
她撑着下巴，目光在空旷的客厅里转了一圈。
正当她咬着指甲苦思冥想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妈妈发来的消息：
“乖女儿，玩够了记得早点回家，六点准时到玉米家吃饭哟～”
后面还跟了个笑眯眯的兔子表情。
朱绾柚回了个“知道啦”，正要放下手机，动作忽然顿住。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像颗小火星，“噗”地亮了起来。
能不能……把经锦年也带回去？
这想法让她心跳快了一拍，随即又被犹豫淹没。
毕竟是两家人的家宴，突然带个外人，会不会太唐突了？
玉米妈妈对她很好，小时候常给她扎辫子、塞零食。可这种请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大概率会被婉拒吧？
脑海里却浮现出经锦年刚才笑着说话的样子。
明明在笑，眼神里却藏着某种她看不懂的、让人心头发酸的东西。
没事的，习惯了。
这句话轻轻挠了一下她的胸口。
胆小怕事的朱绾柚，第一次有了“想为某个人勇敢一次”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小小的拳头，给自己打气似地晃了晃。
然后解锁手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
嘟——嘟——
两声后，电话接通。
“喂，阿姨？我是绾柚呀。”
“哎呀，绾柚！”那头传来温婉含笑的女声，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出对方弯着眼睛笑的模样，“好久没见你了，什么时候来阿姨家玩呀？阿姨给你做糖醋排骨。”
熟悉的亲切感让朱绾柚放松了些。她先是乖巧地聊了几句家常，问阿姨身体好不好，玉米在家乖不乖，然后才捏紧手机，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
“阿姨……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说说看。”
“我现在在一个同学家里……他今天家里没人，中秋就自己过。中午就吃了碗泡面，晚上……可能也没着落。”她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像怕被打断似的，“他爸妈离婚了，跟着爸爸住，但他爸爸在外地做生意，很少回来……”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玉米也认识他的。”
说完这一大串，她屏住呼吸，等待回应。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王秋玲握着手机，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渐浓的暮色。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和丈夫喻绍峡也是这样，忙着工作、忙着奔波，常常把女儿喻云杉一个人留在家里。
那时候，多亏隔壁朱家夫妻时常照应，喊云杉过去吃饭、辅导作业，女儿才没觉得太孤单。
将心比心。
电话里这孩子的情况，甚至更让人心疼。父母离异，父亲远行，中秋夜独自对着空荡荡的家……
又是云杉和绾柚都认识的同学。
做长辈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当然可以呀。”王秋玲笑起来，声音温温柔柔的，“吃饭就是要人多才热闹。今天阿姨做了好多菜，正愁吃不完呢。小朋友一个人在家过节像什么话？带来，一起热闹热闹。”
朱绾柚愣住了。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委婉拒绝的准备，没想到阿姨答应得这么爽快。
“谢谢阿姨！”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我等下就带他过去！”
“跟阿姨客气什么。”王秋玲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对了，绾柚呀，你这个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呀？”
朱绾柚没多想，脱口而出：“是男同学。”
“哦，哦。”电话那头，阿姨的尾音拖得微微上扬，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阿姨知道了。那你们俩早点过来，路上注意安全。”
“好！”
挂断电话，朱绾柚盯着手机屏幕，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阿姨最后那两声“哦哦”……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还有那句“你们俩”……
她脸颊蓦地一热。
阿姨该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她和经锦年，明明就是纯洁的同学关系！充其量……也就是前后桌！
除此之外，清清白白，一点杂质都没有！
正当她对着空气疯狂摇头、试图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时，楼梯传来脚步声。
经锦年下来了。
于是，就有了此刻的画面。
少女微微红着脸，手指捏住少年衬衫衣角的一小片布料，轻轻扯了扯，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那个……经锦年，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
空气安静了两秒。
经锦年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哎——？”
一起……回家吃饭？
今天难道是愚人节？不对，今天中秋。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天色渐晚，橘粉色的霞光晕染了半边天，确实是中秋的傍晚。
“不可以吗……”见他没回应，朱绾柚垂下睫毛，声音更小了，透着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不是，”经锦年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一个外人，去你家吃饭……不太方便吧？”
“可是……”朱绾柚抬起眼，有点着急，“我都跟阿姨说好了……”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果你不去，我岂不是白勇敢了这一回？
经锦年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带着恳求的眼睛，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往前走了半步，微微弯下腰，让自己与她视线平齐，表情是难得的认真。
“朱绾柚同学。”
“啊、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问题来得突然。
朱绾柚呆了一瞬，随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音量骤然拔高：“才、才不是对你好！换做是别的同学这样，我也会帮忙的！”
话虽如此，她的脸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连耳尖都染上了淡粉色。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变成嗫嚅：“而且……我都答应阿姨了，你要是不去，我多没面子啊……”
说完，她自己先低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他。
经锦年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笑了。
不是平时那种客气疏离的笑，而是从眼底漾开的、真切的笑意，像暮色里忽然亮起的一盏小灯。
“好吧。”他直起身，声音里带着笑，“朱绾柚同学的心意，我收到了。我会去的。”
“真的？！”朱绾柚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真的。”
“好耶！”
她差点原地蹦起来，又赶紧忍住，只抿着嘴笑，眉眼弯成了月牙。
开心之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么好像……变成她求着经锦年去吃饭一样？
不对不对，这一定是错觉。
“我们就这么走回去吗？”经锦年看了眼窗外天色，“会不会太慢了？”
“那不然呢？”朱绾柚下意识反问，眼神里写着“难道你还能变出辆车不成”。
经锦年摸了摸鼻子：“我的意思是……我有自行车。”
朱绾柚：“……”
两秒后，她眼睛“唰”地亮了：“哇！经锦年你太棒了！”
好吧。
她承认，刚才那个用看笨蛋眼神看他的自己，才是真正的笨蛋。
下午五点半。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渐变的暖色调，靠近天际线的地方是温柔的橘粉，往上渐渐过渡成淡紫与灰蓝。云朵被晚风揉成蓬松的形状，慢悠悠地飘着。
朱绾柚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经锦年白衬衫的衣角。
布料很薄，能隐约感受到少年脊背的温热。
她坐得笔直，身体刻意往后仰，与他的背保持着一条矜持的缝隙。
绝对不能搂腰。
搂腰的性质就变了！那就不是纯洁的同学关系了！
她在心里反复强调。
“你……骑慢一点哦。”她小声提醒，“我们不赶时间的。”
“知道。”经锦年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点笑意，“坐稳。”
车轮碾过平整的水泥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晚风拂过脸颊，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的清爽。
朱绾柚偷偷抬起一点视线。
少年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清瘦却挺拔，白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动，露出脖颈一截干净的皮肤。
她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热，赶紧低下头。
怕什么来什么，这话果然是真理。
就在她心神恍惚的当口，路旁草丛里忽然窜出一道小小的黑影！
是只橘白相间的小猫，蹿得飞快，直冲路中央。
“小心！”
经锦年反应极快，右手猛地捏紧刹车！
车身骤停。
朱绾柚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因惯性向前冲去。
“砰。”
额头结结实实撞上少年温热的后背。
几乎是同时，出于本能，她双臂往前一箍，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
世界安静了。
风停了，云停了，连路边那只罪魁祸首小猫溜走的窸窣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心跳。
砰砰。砰砰。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朱绾柚整张脸埋在他背上，鼻尖全是清爽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净的气息。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她清晰地感觉到，手掌贴着的腰腹，肌肉有一瞬间的绷紧。
然后，是透过衬衫传来的、清晰而凌乱的心跳。
咚咚、咚咚。
急促，有力，失了章法。
和她胸腔里那场兵荒马乱的震动，遥相呼应。
暮色四合，湖畔小路安静无人。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
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反复盘旋。
现在……
他们还算清清白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