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数字缓缓跳动:10、11、12。
朱绾柚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指尖微微发紧。
“绾柚,直接来云杉家吧,我们已经到了。”
是妈妈发来的。
虽然早料到会是如此,两家每年中秋都一起过,轮流做东,今年轮到喻家,但真到要踏进那扇门时,那股豁出去的勇气忽然像漏气的气球,“咻”地瘪了下去。
她偷偷用余光瞥向身侧。
经锦年单手插兜站着,侧脸在电梯顶灯下显得平静,甚至有点……悠闲?
凭什么他这么淡定啊!
朱绾柚在心里小声呐喊。
明明待会儿要面对两家父母、接受四道目光洗礼的人是他,怎么现在紧张到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人反而是她?
电梯“叮”一声,停在12楼。
门开了。
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
朱绾柚站着没动。
经锦年挑眉看她:“到了?”
“……没。”她声音闷闷的,“要去16楼。”
经锦年刚要按关门键的手顿住,转头看她,眼神里写着清晰的疑惑。
“我家在12楼,”朱绾柚小声解释,脸颊有点热,“但今天……是去喻云杉家吃饭。”
空气安静了两秒。
经锦年那双总是显得平静的眼睛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愣怔。
“喻云杉……家?”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确认的意思。
“嗯。”朱绾柚点头,忽然觉得有点心虚,“我忘了跟你说……”
其实不是忘了。
是故意没提。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怕他听到要去别人家、面对更多陌生人,会直接打退堂鼓?
又或者,是某种微妙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小心思。
经锦年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电梯门因为久未关闭,发出“滴滴”的提示音。
然后,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是平时那种温和的笑,而是带点无奈、又有点认命似的笑。
“朱绾柚同学,”他抬手按下16楼的按钮,“你真是……”
“真是怎样?”她下意识反问,像只竖起耳朵的猫。
“没什么。”经锦年摇摇头,目光转向跳动的楼层数字,“就是觉得……你胆子挺大的。”
这话听起来不像夸奖。
朱绾柚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
电梯缓缓上升。
密闭空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就在数字跳到15时,经锦年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不行!”
朱绾柚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喊了出来。
声音有点大,在电梯里荡出轻微的回音。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抿住唇,但眼睛还是瞪得圆圆的,直直盯着他。
“都到这儿了,你还想临阵脱逃?”她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着急,“经锦年,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先脸红了。
什么是不是男人……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经锦年显然也被她这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逗到了。他侧过头,眼底漾开一点笑意,像石子投入静湖荡开的涟漪。
“开个玩笑。”他说,“来都来了。”
语气轻松,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朱绾柚注意到,他插在兜里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出来,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
原来……他也会紧张啊。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莫名松了松。
好像那种“只有我一个人在瞎紧张”的孤立感,忽然就被冲淡了。
“叮。”
16楼到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
朱绾柚深吸一口气,率先踏出去。走廊灯光明亮,尽头那扇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此刻看起来像某种关卡。
她走到门前,抬起手,却迟迟没按下去。
指尖悬在门铃按钮上方,微微发颤。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侧伸过来。
“我来吧。”
经锦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食指已经轻轻按下门铃。
“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走廊里回荡。
朱绾柚心脏跟着一跳。
几乎在铃声落下的同时,门内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门开了。
喻云杉那张清秀带笑的脸出现在门后。
“绾柚,终于来了!”他声音温润,透着熟稔的喜悦,目光随即落到她身侧,“经锦年同学,欢迎。”
经锦年微微颔首:“打扰了。”
“不打扰。”喻云杉侧身让开,“进来吧,拖鞋在门口,自己换。”
他说得自然,仿佛经锦年不是第一次来,而是常客。
朱绾柚弯腰换鞋时,听见喻云杉压低声音对经锦年说:“我妈都跟我说了。没事,就当自己家,别拘束。”
语气真诚,没有客套的疏离。
经锦年顿了顿,才轻声回:“谢谢。”
很轻的两个字,但朱绾柚听见了。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经锦年垂眸换鞋的侧脸。走廊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带他来,或许是对的。
客厅比想象中热闹。
厨房传来炒菜的滋滋声和女人轻柔的交谈声,空气里飘着糖醋排骨和红烧鱼的香气。客厅沙发上,两位父亲正对着一盘象棋凝神思考,偶尔传来落子的轻响。
朱绾柚拉着经锦年走到厨房门口,深吸一口气,用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的元气声音开口:
“妈!王阿姨!我们来了!”
厨房里的交谈声停了。
两位母亲同时转头。
四道目光齐刷刷落在经锦年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朱绾柚感觉自己的手心里冒出了细密的汗。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
然后,她听见经锦年开口了。
声音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一点点青涩的腼腆:
“叔叔阿姨们好,我叫经锦年,是朱绾柚同学的前桌。今天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他微微欠身,动作自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那笑容干净、真诚,像秋日午后的阳光,不刺眼,却莫名让人感到舒服。
朱绾柚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冒出个小念头:
这家伙……还挺会装乖的?
平时在学校,他可从来没露出过这种“邻家乖男孩”的表情。
“哎呀,这孩子,真有礼貌。”王秋玲先笑了,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上下打量经锦年,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长得也俊。来来来,别站着,坐沙发上休息会儿,菜马上就好。”
朱绾柚的妈妈李雪也走过来,眉眼弯弯的:“我是绾柚的妈妈,叫我李阿姨就行。那边下棋的是绾柚爸爸,你叫朱叔叔,另一位是云杉爸爸,喻叔叔。”
经锦年从善如流:“李阿姨好。您要不说,我还以为您和王阿姨是朱绾柚同学的姐姐呢,太年轻了。”
这话一出,两位母亲同时笑了。
李雪掩着嘴,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愉悦:“这孩子,真会说话。阿姨都快四十了,还姐姐呢。”
“是真的。”经锦年语气诚恳,眼神清澈,“特别是李阿姨,气质特别好,一看就是平时很注重保养的。”
朱绾柚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经锦年接收到她的视线,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在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朱绾柚别开脸,不想理他。
接下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朱绾柚的预料。
经锦年不仅搞定了两位母亲,连客厅里那两位专注下棋的父亲,也没能“幸免”。
他被喻云杉带到沙发坐下后,起初只是安静观棋,偶尔在两位父亲询问时简单回应两句。但不知怎么的,话题就从象棋慢慢拐到了历史、时事,甚至钓鱼。
然后朱绾柚就看见,她那位平时话不多、总端着报纸一脸严肃的爸爸,竟然被经锦年几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
喻云杉的爸爸更夸张,直接起身去书房拿了本钓鱼图谱出来,拉着经锦年讨论哪种鱼饵最有效。
喻云杉端着水果盘过来时,看见这场景,凑到朱绾柚耳边小声说:
“你这前桌……挺厉害啊。”
朱绾柚看着客厅里其乐融融的三个男人,心情复杂。
她原本担心经锦年会拘谨、会尴尬、会融不进来。
现在她担心的是,这家伙该不会把她爸和她喻叔都忽悠成忘年交吧?
“我怎么觉得,”她幽幽地说,“我和你才像客人……”
喻云杉深有同感地点头。
两人并排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经锦年坐在沙发上,左边是她爸,右边是喻叔,三人谈笑风生。
气氛和谐得诡异。
就在这时。
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从经锦年口袋里传来的。
他正说到一半的话停住,表情在那一瞬间有细微的凝滞。
然后他伸手掏出手机,低头看向屏幕。
朱绾柚看见,他嘴角还维持着刚才微笑的弧度,但眼底的笑意,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空白。
茫然。
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
他盯着屏幕,看了足足三四秒,才缓缓起身,对两位父亲低声说了句“抱歉,两位叔叔,我接个电话”,然后握着仍在震动的手机,走向阳台。
阳台门被轻轻拉上,隔开了客厅的热闹。
朱绾柚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对着客厅站在阳台昏暗光线里的背影。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他半边侧脸。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看见他举起手机,放到耳边。
阳台玻璃门隔音很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但她忽然想起,刚才他掏出手机时,她似乎瞥见了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
只有两个字。
妈妈。
阳台外,夜色渐浓。
远处零星亮起几盏街灯,暖黄色的光晕在暮色中显得朦胧。
经锦年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听筒里传来女人温柔却遥远的声音:
“锦年,中秋快乐。吃月饼了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
“……吃了。”
“那就好。爸爸呢?他回家了吗?”
“……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是一声很轻的叹息,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抱歉啊锦年,妈妈今年工作忙,不能和你一起过节了。等国庆,国庆一定回去看你,好吗?”
他没说话。
只是抬头看向夜空。
今晚云层有些厚,看不见月亮。
“锦年?”
“……嗯。”
“要好好照顾自己。钱够用吗?不够跟妈妈说。”
“够。”
“那就好……那,妈妈先去忙了。你早点休息。”
“……好。”
电话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在耳边响了很久。
经锦年才慢慢放下手机。
阳台玻璃门上,映出客厅里暖融融的光,和模糊晃动的人影。
笑声、交谈声、电视里中秋晚会的音乐声,隔着玻璃闷闷地传过来。
热闹是他们的。
他站在明暗交界处,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最后彻底黑了。
像某种隐喻。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抬手,用力揉了揉脸。
再转身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那副温和的、无懈可击的笑。
他拉开门,走回那片温暖喧闹的光里。
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从未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