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正好,在地砖上铺开一片明亮的金色。
朱绾柚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前桌的后背。
校服布料柔软,隔着薄薄一层,能感受到少年脊背的轮廓。
“经锦年,”她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你们下午要跳什么舞啊?”
前排的身影顿了顿,然后转过来。
他转过身的动作总是很慢,像是经过思考,或者,只是不想显得太急切。
“还不知道。”他说,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微哑,“班长说今天定下来,下午活动课找空教室练。”
周三和周五最后一节是活动课,贤中少有的人性化安排。
“那我到时候去看!”朱绾柚眼睛亮起来。
她说话时习惯微微仰着脸,睫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眼眸清澈,里面映着窗外摇晃的树影,还有经锦年的影子。
经锦年看着她,嘴角无意识地往上提了提。
“好啊。”他说,声音轻了些。
其实不太想让她看见。
他从来没跳过舞。
准确说,除了小学被逼着参加过集体舞比赛,他对舞蹈的所有认知仅限于电视和街边广场。肢体协调性一般,节奏感普通,站在人群里跟着比划两下还行,真要正经排练……
他几乎能预见到自己笨拙的样子。
但朱绾柚显然很期待。
“我还没看过你跳舞呢!”她声音里带着笑,声音中似乎藏着不怀好意,“好期待啊。”
经锦年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
樱粉色,很润,嘴角天然微微上翘,不说话的时候也像带着笑意。说话时会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整齐小巧。
他忽然走了神。
亲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冒出来得猝不及防。
像一粒火星,“噗”地溅进干草堆,瞬间燎起一小片灼热。
他猛地收回视线,喉结滚了滚。
“到时候……别笑我。”他转回身,声音闷在胸腔里。
“才不会呢!”朱绾柚在后面笑,“我保证很严肃!”
很严肃的笑。
朱绾柚心中默默保证。
上午的课过得很快。
第二节课下课铃响,广播里传出熟悉的进行曲。
贤中的跑操时间到了。
和初中不同,这里省去了课间操环节,直接跑步。一圈八百米,沿着校园主干道,穿过教学楼和实验楼之间,绕过体育馆,最后回到起点。
高二六班的队伍没特意排过,但经过一周多,大家已经自发形成了固定站位。
朱绾柚还当男生时,最喜欢站最后一排。人少,自在,跑起来不用瞻前顾后。但现在她是女生了,身高在女生里算中上,自然被安排在前排。
第一排四个女生,她选了靠外圈的位置。不喜欢被挤在中间,喘不过气。
经锦年在最后一排。
他其实有点后悔,当初随便站的,现在才发现离她太远。隔着五六排人,只能看见她马尾辫随着跑步节奏一晃一晃的,在阳光下泛着栗色的光泽。
跑操音乐响起,队伍开始移动。
朱绾柚跑得不快,但很认真。手臂摆动的幅度不大,马尾在脑后划出规律的弧线。校服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短袖T恤,风吹过时,衣摆微微扬起。
经锦年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看她的后颈,因为扎了头发,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看她肩膀单薄的轮廓。
看她偶尔侧头和陈雲轻说话时,嘴角扬起的笑意。
然后,在她某个回头的瞬间,两人的视线隔着人群碰了一下。
很短,不到一秒。
朱绾柚像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转回头。但经锦年看见,她的耳尖,好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风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跑完八百米,朱绾柚累得够呛。
变成女生后,体力明显下降了不少。虽然以前也不擅长运动,但至少跑完不会像现在这样,喘得需要扶着膝盖。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她挽住陈雲轻的手臂,两人慢悠悠往教学楼走。
经锦年走在后面不远,看着朱绾柚的背影。
风拂过,几朵小小的、米黄色的桂花飘下来,落在她肩头。
她没发现。
经锦年也没出声提醒。
只是看着那几朵小小的、香香的花,安静地停在她肩上,像某种温柔的标记。
下午最后一节活动课,空教室。
桌椅被挪到墙边,中间清出一片空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顶端缝隙漏进一线光。前门反锁,讲台上的电脑连着投影仪。
朱绾柚坐在最后排的椅子上,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的。
教室里除了她,还有六个要表演的人,经锦年、宋家业、女体育委员,以及另外两个男生。
陈雲轻站在讲台边,手里拿着遥控器。
“舞我选好了。”她点开视频,“韩舞,不算难,节奏感强,视觉效果不错。”
屏幕上开始播放编舞视频。
六个黑衣舞者动作干净利落,卡点精准,配合着轻快的音乐,确实很有感染力。
她偷偷瞟了一眼站在前排的经锦年。
他正盯着屏幕,侧脸线条绷得有点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看起来很紧张。
视频播完,陈雲轻开始分解动作。
“我们先学前八个八拍。”她走到空地中央,“看我示范。”
音乐重新响起,节奏放慢了一半。
陈雲轻确实会跳,不只是会,是跳得很好。每个动作都到位,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明明是一样的校服,在她身上却莫名有了舞者的感觉。
朱绾柚看得入神。
然后,其他人开始尝试。
宋家业出乎意料地有天赋。动作学得很快,虽然细节还不到位,但框架已经出来了。林薇也不错,毕竟是体育委员,肢体协调性很好。
另外两个男生稍慢些,但至少能跟上节奏。
只有经锦年。
朱绾柚看着他僵硬的四肢、略显慌乱的脚步、总是慢半拍的动作,努力抿住嘴唇。
不能笑。
绝对不能笑。
她咬住下唇,肩膀开始轻微颤抖。
经锦年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跳得有多糟糕。越紧张越乱,越乱越紧张。一个简单的转身动作,别人做得流畅自然,他做出来像生锈的机器人。
“经锦年,”陈雲轻走过来,语气尽量温和,“手再高一点,对……腿,腿要抬起来……”
经锦年照做。
但手脚像不是自己的,怎么摆都不对劲。
他余光瞥见后排的朱绾柚,她正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笑。
虽然没出声,但肯定在笑。
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但想了想一旁认真负责的陈老师,还是默不作声的继续练习吧。
一节课很快过去。
因为有经锦年这个“重点关照对象”,进度慢得可怜。只勉强抠完了前两个八拍,连连贯性都谈不上。
下课铃响,其他人陆续离开。
陈雲轻收拾电脑,朝朱绾柚眨眨眼:“国旗队那边还有事,我先走啦,你们……慢慢聊。”
门开了又关。
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经锦年站在原地,没动。
汗水浸湿了额发,一缕一缕贴在皮肤上。校服后背也湿了一小片。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耳边响起脚步声。
很轻,由远及近。
然后,他听见朱绾柚的声音,就在身侧,轻轻的,带着一点未散尽的笑意:
“跳得挺好的呀。”
经锦年猛地抬头。
朱绾柚站在他旁边,仰着脸看他。眼睛弯成月牙,里面盛着温柔的光。
“真的。”她语气认真起来,“第一次跳就能跟上,已经很厉害了。”
她在安慰他。
经锦年知道,她肯定看见了,自己跳得有多糟糕。
但她还是这样说。
“我……”他开口,声音有点哑,“跳得很差。”
“才没有。”朱绾柚摇摇头,想了想,补充道,“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这倒是实话。
她原本以为,经锦年会直接放弃,或者全程站在原地当背景板。
但他没有。
哪怕动作僵硬、节奏全乱,他还是跟着学,一遍又一遍。
“明天还练吗?”她问。
“练。”经锦年点头,“每节活动课都练。”
他不信跳个舞还跳不好了。
“那……”朱绾柚眼睛亮起来,“我还能来看吗?”
陪伴大家,这是我这个举牌的唯一能做的事了。
朱绾柚心中想。
经锦年看着她,不知思考些什么,最后只是点头。
“嗯。”他说。
这原本只是一个平凡的、琐碎的、青春里最普通的傍晚。
但对经锦年来说,因为身旁这个人,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忽然觉得,就算跳得再糟糕,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了。
只要有人还愿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