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的下课铃刚响过,粉笔灰还在午后的光柱里缓缓沉浮。
经锦年“唰”地站起身,试卷在手里捏出了褶皱。数学老师收拾教案的手停住了,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那个平时上课总低着头的男生身上。
“老师。”
经锦年的声音比平时低半个调,他把试卷铺在讲台,黑色水笔的笔尖点在第三大题的第二小问。那道题旁边的空白处,用红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问号。
“上课没听懂。”他补充道,喉结动了动。
老师沉默了三秒。这三秒里,教室后排传来几声压低的窃笑,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同桌。数学老师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得像在念定理公式,但语速比平时慢了一半。他抽了支粉笔,在黑板上重新画辅助线,粉笔与黑板摩擦出细密的沙沙声。
经锦年弓着背,眼睛跟着粉笔头移动。他问了三个问题,老师答了三次。最后一次答完,老师把粉笔扔回槽里,拍了拍手上的灰。
“这次月考,”老师说,“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经锦年点点头,卷起试卷转身。走到过道一半时,他听见老师又补了一句:“好好发挥。”
后排的窃笑消失了。
朱绾柚手里转着笔,笔在她指尖停了停,又继续转起来。她看着经锦年走回座位,嘴角往上弯了弯,眼睛眯成月牙。等经锦年坐下,她侧过身,右手在课桌底下竖起大拇指”。
经锦年看见了。他没笑,但眉毛扬了扬,低头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
“哟,经哥。”
胡宏权从旁边凑过来,胖乎乎的脸挤进经锦年的视野范围。他手里捏着半包薯片,碎屑沾在嘴角。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胡宏权嚼着薯片,含糊不清地说,“主动问问题?这不像你啊。”
经锦年头也没抬:“你以为都跟你一样,高一的知识吃到高二?”
“嘿嘿。”胡宏权把薯片袋子递过来,经锦年摆摆手。胡宏权收回手,突然压低声音,热气喷在经锦年耳廓:“说实话,是不是有情况?”
“什么情况。”
“装。”胡宏权笑得更贱了,“朱绾柚啊。你俩最近老凑一块儿,运动会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
经锦年手里的笔“啪”一声按在桌上。
胡宏权脖子一缩。
“饭吃饱了撑的?”经锦年转过脸,盯着胡宏权。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睛眯了起来,“想重温一下308寝室的睡前活动?”
胡宏权脸上的肉抖了抖。他干笑两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错了错了,经哥我错了。”但顿了顿,他又往前凑了半分,声音压得更低:“不过说真的,班里有人在传。你俩……还是注意点距离。”
经锦年重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划拉了两下。
“知道了。”他说。
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墨水洇开一个小黑点。
接下来的三天,高二六班的数学课出现固定景观:下课铃一响,经锦年准时起身,拿着试卷走向讲台。
第一天,全班有一半人回头看他。
第二天,回头的人少了三分之一。
第三天,只有前排几个学生还会侧目,然后交头接耳两句,声音像蚊子嗡嗡。
朱绾柚一开始挺高兴。每次经锦年问完题回座位,她都会递过去一个眼神,有时候是挑眉,有时候是抿嘴笑。但经锦年的反应越来越淡,不是冷漠,是客气。那种对陌生人问路时才会用的客气。
周二下午物理课,朱绾柚传了张纸条过去:“晚上一起做数学卷子?”
纸条传回来,上面多了一行字:“今天有事,下次吧。”
字迹工整,句末的句号画得很圆。
周三中午食堂,朱绾柚端着餐盘坐到经锦年对面。经锦年正在啃鸡腿,看见她,点点头,继续啃。吃完后他说“我先走了”,餐盘里还剩半碗汤。
周四课间,朱绾柚在走廊拦住经锦年:“你是不是——”
“上课了。”经锦年指指教室里的钟,“下节老班的课。”
他侧身从她旁边走过,校服袖子擦过她的手臂,没停留。
周五早上,朱绾柚在经锦年课桌里塞了盒牛奶。上午第三节下课,她看见那盒牛奶原封不动地躺在桌角,旁边多了张便利贴:“谢谢,早上喝过了。”
便利贴是黄色的,边缘撕得不太整齐。
朱绾柚把便利贴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牛奶她拿回来,插上吸管自己喝了。喝得太急,呛了一口。
周五最后一节是活动课。
经锦年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他的呼吸很沉,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
脚步声,拉椅子声,说笑声,关门声。最后一声关门响过后,教室陷入寂静,只剩窗外操场隐约传来的哨声和叫喊。
朱绾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本物理练习册。她没翻页,眼睛盯着同一道题,已经盯了十分钟。题干里“光滑斜面”“小木块”“初速度”这些字眼在她眼前晃,但没进脑子。
她抬起头。
经锦年还在睡。
朱绾柚放下练习册,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走到经锦年桌边,站定。
三秒。
五秒。
经锦年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像被什么惊醒。他抬起头,眼睛半睁着,瞳孔还没对焦。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站起身。
“经锦年。”
声音从背后传来,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经锦年转身。他看见朱绾柚站在两步外,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捏着校服裤缝。她的脸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盯着他。
“站住。”她又说了一遍。
“怎么了?”经锦年问。他还没完全清醒,声音带着睡意。
“我哪里惹你了?”
“你没惹我啊。”
“那你为什么——”朱绾柚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荡的教室里撞出回音,“——这几天对我都是这种态度?!”
经锦年下意识看向教室前后门。门关着,玻璃窗外走廊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肩膀塌下来一点。
“姑奶奶,”他举起双手,掌心朝外,“先消消气。”
“解释。”朱绾柚说。她往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步。“现在,立刻,马上。”
任谁这些天热脸贴冷屁股都会心情不好吧!
经锦年舔了舔嘴唇。他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朱绾柚没动。他叹了口气,开始说。
从胡宏权那句“班里有人在传”,到他自己琢磨的“女孩子名声重要”,再到“怕被举报到老师那儿”。他说得很慢,时不时停顿,像在组织语言。
朱绾柚一直站着听。听到一半,她拉过椅子坐下了。
“所以你就躲着我?”等他说完,她问。
“不是躲,是保持距离。”
“有区别吗?”
“有。”经锦年说,“躲是彻底不见面。保持距离是……正常相处,但不过分亲近。”
朱绾柚盯着他。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又松开。
“你觉得我们现在是正常相处?”她问。
经锦年不说话了。
教室里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砰砰”声,一下,两下,三下。
“经锦年。”朱绾柚突然开口,声音软了一点,“下次再有这种事,先跟我说。”
经锦年抬起头。
“不要自己决定,”她继续说,“不要一声不吭就摆出那种……那种客气的样子。我讨厌那样。”
她说完,别过脸看向窗外,侧脸线条在夕阳里显得柔和了些。
经锦年看了她一会儿,弯腰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个东西。
塑料包装袋窸窣作响。
朱绾柚转回头。
经锦年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盒子上印着“奶油泡芙”四个字,旁边画着金黄色的酥皮和挤出来的奶油馅。他把盒子推到她面前。
“赔罪。”他说。
朱绾柚的眼睛睁大了。她拿起盒子,翻来覆去看了一圈,手指摩挲着包装上的凸起印花。
“小卖部那个?”她问,“十几块钱的?”
“嗯。”
“你中午买的?”
“嗯。”
朱绾柚拆开包装。里面只有一个泡芙,圆滚滚的,表皮烤成浅棕色,顶上裂开一道小口,隐约能看见里面乳白色的奶油。她掰开泡芙,奶油馅拉出细丝。她把一半递到经锦年嘴边。
“张嘴。”她说。
经锦年往后仰了仰:“你吃吧,我......”
朱绾柚不说话,只是举着那半块泡芙,眼睛看着他。她的嘴唇微微嘟起,眉头轻蹙,那表情不像生气,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经锦年叹了口气,张嘴。
泡芙塞进来,酥皮在齿间碎裂,奶油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腻。他嚼了两下,吞咽,视线无意间扫向教室前门。
门上的玻璃窗外,半张胖脸一闪而过。
经锦年猛地站起来。
“怎么了?”朱绾柚吓了一跳,手里另一半泡芙差点掉地上。
“上厕所。”经锦年丢下三个字,大步冲向教室门。他拉开门冲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急促远去。
朱绾柚愣愣地坐着,低头看看手里的泡芙,又抬头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她咬了一小口泡芙,奶油沾在嘴角。
两分钟后,脚步声回来了。
经锦年拽着胡宏权的胳膊,像押犯人一样把他拖进教室。胡宏权脸上堆着笑,那笑容有点僵,额头上还有汗。
“经哥,经哥轻点……”胡宏权求饶。
经锦年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站在旁边,双手抱胸。
胡宏权看看经锦年,又看看朱绾柚,最后目光落在朱绾柚手里的半块泡芙上。他咽了口唾沫,脸上挤出更灿烂的笑容,朝朱绾柚挥了挥手。
“那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嫂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