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整,铃声刺破走廊的寂静。
监考老师拆开牛皮纸袋,试卷传递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经锦年接过前排递来的卷子,手指在纸张边缘摩挲了一下,纸质粗糙,油墨味很浓,是学校印刷厂那种特有的廉价感。
他扫了一眼作文题。
“守望”。
经锦年拧开笔盖,黑色水笔在指尖转了一圈。笔杆上贴着的便利贴已经卷边,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三角函数公式”,字迹被磨得有些模糊。他盯着作文题看了十秒,然后翻回前面,开始做选择题。
教室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咳嗽。
经锦年做完文言文阅读时,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前排有个女生正在咬笔头,塑料笔帽上留下细密的牙印;左边隔了两个座位的男生趴在桌上,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已经睡着了。
经锦年低头继续写。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他放下笔,手指有些发麻。
同一时间,一楼的一号考场。
朱绾柚写完古诗词默写,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留下个小小的墨点。她抬起头,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
三十五个座位坐得很满。
她的目光停在最靠讲台的位置。
喻云杉坐在那里,他答题的速度很快,手腕移动时几乎不带停顿,笔尖在试卷上划出流畅的弧线。
朱绾柚想起高一开学那天。
喻云杉坐在她斜前方,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清晰。数学老师让他上台解题,他写了三种解法,粉笔字工整得像印刷体。下课铃响时,他合上笔记本,转头问:“刚才那道题,需要我再讲一遍吗?”
声音很平静,没有炫耀的意思。
后来朱绾柚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喻云杉正在做物理竞赛题,头也没抬:“搞科研。”
“具体呢?”
“凝聚态物理,或者量子信息。”他顿了顿,补充道,“看哪个方向更有前景。”
朱绾柚当时“哦”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听起来好厉害”。她自己呢?她想当画家,想开咖啡馆,想环游世界,都是些模糊的、闪着光但摸不着的念头。
大学她选了看起来“好就业”的专业。考研是因为宿舍三个人都考。实习是因为辅导员说这份简历好看。
喻云杉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朱绾柚一直不太清楚。
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她忽然想起,好像从没见喻云杉和哪个女生走得近。大学时倒是有女生在宿舍楼下等他,抱着书,脸红得像苹果。喻云杉下楼,接过女生递来的信,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回宿舍。
信后来怎么样了,没人知道。
朱绾柚写完一道阅读理解,抬头又看了眼喻云杉的背影。
这家伙……
该不会喜欢男的吧?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嘴角刚扬起,监考老师咳嗽了一声。她赶紧低头,假装认真审题。
上午的考试十一点半结束。
铃声响起时,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各种声音——拉椅子声,叹气声,交卷时的纸张摩擦声。经锦年把试卷递到前排,站起来时腿有些麻,他跺了跺脚,血液回流带来一阵刺痛。
走廊里挤满了人。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答案的声音此起彼伏。
“古诗默写第三句你写的什么?”
“作文你写的什么题材?”
“文言文那道选择题肯定选C!”
经锦年穿过人群,肩膀不时被撞到。他回到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一半人。朱绾柚的座位空着,书包挂在椅背上,拉链上挂着的毛绒兔子晃来晃去。
他在自己座位坐下,从抽屉里抽出数学错题本。本子很厚,页角卷起,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记。他翻开最近一周的错题,盯着那些红叉看了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手指按在太阳穴上。
“怎么,语文没考好?”
声音从门口传来。
朱绾柚走进来,手里拿着瓶矿泉水。她在经锦年前排的座位坐下,转过身,胳膊搭在椅背上。
经锦年睁开眼:“不是。”
“那愁眉苦脸的?”
“担心下午的数学。”
朱绾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数学有什么可担心的?”她问。
“你这种学霸不会懂的。”经锦年苦笑,嘴角扯出的弧度很勉强。
朱绾柚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别担心了,”她说,“吃完饭回来,我教你几招,保准用得上。”
“你知道考什么?”
“废话,当然不知道啦。”朱绾柚翻了个白眼,眼珠转到眼角又转回来,“不过有些题型是必考的。”
经锦年沉默了两秒。
“行。”他说。
“对了,你那个公式记全没?考试肯定要用。”
“记了,但做题就不会用。”
“嗯……”朱绾柚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圆润,“你复习的时候有重新做一遍错题吗?”
“没有。”经锦年顿了顿,抬头看她,“复习还要再做题?”
“笨蛋!”朱绾柚扶额,手掌盖住眼睛,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数学复习,你不动笔怎么可能懂啊!”
她放下手,叹了口气。那口气很长,带着无奈,还有一点“这人没救了”的意味。
“算了,”她说,“等下我给你几道题,教过你后,你再做一遍。”
“啊……”经锦年揉了揉眉心,皮肤被揉得发红,“原来要这样复习。”
“不然你以为别人的成绩怎么来的?死做题吗?”朱绾柚身体前倾,脸离他很近,近到经锦年能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学习是要讲究效率的,懂吗?”
“懂了。”
“对了,”朱绾柚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现在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她问这话时,身体又往前倾了一点。马尾辫从肩头滑落,发梢扫过桌面。
经锦年往后靠了靠,背抵在椅背上。
“避嫌。”他说,表情很认真,“你们两个去吃好了。”
“行吧。”她说,声音轻快得像在哼歌。
她转身拉起陈雲轻的手,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教室。经锦年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低头,继续看错题本。
本子上的字迹开始模糊。
午休前,教室里人不多。
大部分学生去食堂还没回来,只有几个住校生趴在桌上补觉,还有一两个在看书,翻页的声音很轻。
朱绾柚从书包里抽出几张卷子,摊在桌上。她朝经锦年招手,手指勾了勾。
经锦年搬着椅子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吱呀”一声。
“看这道题。”朱绾柚用笔尖点着卷子,“三角函数求最值,这种题每次月考必考。”
她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画出辅助线,写下公式。字迹工整,每个步骤都标了序号。讲题时她的语速很快,但关键处会放慢,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
“懂了吗?”她问。
经锦年“嗯”了一声。
其实没太懂。他的注意力不在题上。
朱绾柚坐得很近,胳膊偶尔碰到他的胳膊。夏季校服布料很薄,他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还有轻微的颤动。
她身上有股香味。不是香水,是洗发水的味道。马尾辫扎得很高,碎发落在颈后,随着她低头讲题的动作轻轻晃动。
外套拉链拉开了,里面是短袖校服。领口有些宽松,从经锦年的角度,能看见锁骨,还有下面隐约的弧度。
经锦年动了动喉结。
他强迫自己看题,但视线总是不自觉往上飘。朱绾柚的声音在耳边响着,甜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
窗帘被吹起,布料拍打窗框,发出“啪”的一声。朱绾柚的声音停了停,笔尖悬在纸上。风从窗口灌进来,卷起她桌上的草稿纸,纸张哗啦作响。
她伸手按住纸,手指压住边缘。风把她的碎发吹到脸上,她抬手别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耳廓。
然后她继续讲题。
经锦年的魂被那阵风吹走了,又被她的声音唤回来。
“好了,”朱绾柚放下笔,“你自己做一下这几题。”
她把卷子推过来,上面圈了三道题。圆珠笔画的圈,线条很圆,首尾几乎重合。
经锦年接过卷子:“哦,哦……好。”
朱绾柚拿起水杯喝水。塑料杯身透明,能看见水面随着她吞咽的动作下降。她喝完水,嘴唇湿润,在日光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她看了经锦年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听懂了吗?”她问。
“……听懂了。”
“听懂了就好,去写吧!”
朱绾柚小手一挥,动作很有气势,显然对自己刚才的讲解很满意。
如果经锦年还学不会,她大概真会把他吊起来打。
经锦年拿着卷子回到座位。
他盯着那三道题,脑子里却还是刚才的画面。
锁骨,弧度,晃动的马尾,别到耳后的碎发。
他甩了甩头,拿起笔。
笔尖在纸上点了很久,才写下第一个数字。
五分钟后,他转过头。
朱绾柚正在整理笔记,手指按着活页夹,一页一页翻过去。
“那个……”经锦年开口,声音有点干,“能再讲一遍吗?”
朱绾柚抬起头。
她的表情凝固了,眼睛睁大,嘴唇微张。过了两秒,她闭上嘴,喉结滚动了一下。
“经锦年,”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到底认真听了没?”
她放下活页夹,双手抱胸,身体往后靠,椅背抵着后桌。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很有压迫感,虽然她比经锦年矮一个头。
经锦年看着她。
他开口,声音很平静:
“认真听了。”
“我们……”她清了清嗓子,“我们还是先看这道题吧。”
她拿起笔,笔尖在纸上点了好几下才找到位置。讲题时语速很慢,步骤一个个都讲的很清楚。
经锦年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讲完最后一步,朱绾柚放下笔,长长吐了口气。
“这下子总听懂了吧?”
经锦年点点头,没说话,转过身去。
朱绾柚看着他的背影,肩膀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