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科收卷铃响起时,经锦年把笔扔进笔袋。
笔袋拉链“刺啦”一声合上,给这场持续两天的战役画上句号。他整个人瘫进椅背,脊椎骨一节一节放松下来,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考的怎么样?”
声音从左侧传来。
朱绾柚已经收拾好书包,拉链拉到顶,校服领子竖起来,遮住小半张脸。她侧着身,高马尾从肩头滑落,发梢扫过桌面。
经锦年揉了揉眼睛,指腹按压眼球,酸涩感稍微缓解。
“还好吧……”
声音有点哑,跟砂纸磨过木头似的。
他这几天睡眠加起来不到十五小时。咖啡喝到第三杯时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只能靠糖分撑着。现在血糖大概在往下掉,脑袋昏沉,胃里空荡荡的,但又不觉得饿。
“那现在,一起回家?”
“走吧。”
经锦年撑着桌子站起来,膝盖有点软。他抓起书包甩到肩上,帆布带子勒进肩膀,疼痛让他清醒了些。
走廊里挤满了人。
刚考完试的学生如同出笼的鸟,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谁在说话。
朱绾柚走在前面,校服外套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在走廊灯光下泛着瓷白的光。
经锦年跟在她身后半步。
这个距离能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
“对了,”朱绾柚忽然开口,没回头,“你要提的要求是什么?”
她拉上外套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很清脆。
经锦年脚步顿了一下。
“还没想好。”他说,停顿两秒,又补了一句,“怎么,成绩还没出,对我这么有信心?”
朱绾柚转过头,撇撇嘴。嘴角向下弯,鼻翼微微皱起。
“我是对我自己有信心。”她说,“在我的精心教导下,你要连进步五十名都没有,那也不用再学了。”
经锦年笑了。
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疲惫的沙哑。
“那你觉得我提什么要求好?”
朱绾柚突然转过脸。
她盯着他,眼睛睁得很大。
“随便你。”她说,语速很快,“不过不能太过分就是了!”
“那怎么样算是过分呢?”
“就是……就是……”
朱绾柚卡住了。她嘴唇张了张,又闭上,喉结滚动了一下。脸颊开始泛红,从耳根开始,慢慢蔓延到颧骨。
经锦年看着她,没说话。
“放心好了,”经锦年开口,声音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有分寸。”
朱绾柚盯着他的脸。
经锦年在笑。嘴角上扬,眼睛弯起来,但眼神里有点别的东西。
她说不清是什么。
她心里“咯噔”一下。
当时是不是答应的太草率了……
走到一班门口时,朱绾柚习惯性朝里瞥了一眼。
后门上的玻璃窗有点脏,边缘有雨水留下的污渍。她本来只是随意一瞥,视线扫过教室后排,然后定住。
喻云杉在笑。
不是平时那种礼貌性的微笑,是真正在笑。
眼睛弯起来,嘴角咧开,露出一点牙齿。
他站在课桌旁,身体微微前倾,手撑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他对面站着个女生。
马尾辫,戴眼镜,校服穿得很整齐。女生也在笑,手背在身后,脚尖在地上轻轻点着。
两人在说话。听不见内容,但能看到嘴唇在动,表情生动,肢体语言丰富。
经锦年还欲往前走,衣袖突然被拽住。
布料绷紧,勒住手臂。
“怎么……了?”
他扭头,看见朱绾柚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过来看!”
朱绾柚移开半个身位,把窗户前的位置让出来。经锦年凑过去,脸贴近玻璃,呼出的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
教室里的场景一览无余。
喻云杉和那个女生还在交谈。女生说了句什么,喻云杉笑得更开了,肩膀轻轻抖动。他抬手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他紧张时才会做。
经锦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
“所以,怎么了?”
他侧过身问。空间太小,转身时胳膊肘蹭到朱绾柚的肩膀。校服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朱绾柚又把头探过去。
这次两人靠得更近。她的头发扫过经锦年的下巴,发丝钻进衣领,痒痒的。她的体温透过两层校服传过来,很暖,还带着刚考完试的燥热。
朱绾柚的注意力全在喻云杉身上。
她没注意到经锦年身体僵了一下,没注意到他喉结滚动,没注意到他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经锦年想的是:
靠,差点撞到了。
教室里的对话持续了大概三分钟。
喻云杉最后挥了挥手,女生也挥手,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座位。喻云杉站在原地,看着女生的背影,看了两秒,才转身收拾书包。
教室外,经锦年背靠墙壁。
瓷砖很凉,透过校服渗进来。他双手插兜,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蜷缩。他在想刚才那个画面,喻云杉的笑容,女生的姿态,两人之间的距离。
很近,近到能看见对方睫毛的颤动。
朱绾柚看见喻云杉背上书包,朝门口走来,脚步不紧不慢。
她慌了。
她拍了下经锦年的胳膊,力道不小,发出“啪”一声。
“快快,出来了!”
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像地下党接头。
说完她立刻转身,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向前门。脚步有点乱,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
正好喻云杉推门出来。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他抬头,看见朱绾柚和经锦年,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挥手。
“考得怎么样?”
“还行。”朱绾柚说,声音有点飘。
经锦年走在后面,对喻云杉笑了笑,点头当作打招呼。他的笑容很自然,但眼神在喻云杉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三人并排下楼。
楼梯间回声很大,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喻云杉走在中间,心情明显很好,主动聊起刚考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
“用了两种解法,第二种更简洁,但容易漏步骤……”
他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
朱绾柚“嗯”、“啊”地应着,明显心不在焉。她的视线落在台阶上,数着步子:一、二、三、四……
喻云杉说到第三道题时,停了下来。
他转头看朱绾柚,眉头微微皱起。
“考试没发挥好吗?”
“啊!”朱绾柚被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不是,考得挺好的……”
“那怎么一脸心不在焉啊?”
朱绾柚深吸一口气。
胸腔鼓起,又缓缓塌下去。她抬起头,看着喻云杉,眼神很认真,像下了什么决心。
“玉米,老实交代吧。”她说,“我们都看到了。”
经锦年插了一句:“不是我们,是她。”
朱绾柚猛地转头,瞪大眼睛看向经锦年。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瞳孔里写满不可置信,像在说:你竟然背叛我!
喻云杉看看朱绾柚,又看看经锦年,最后目光回到朱绾柚脸上。
“交代什么?”
“就……就你和那个女生的事啊!”
朱绾柚嘟起嘴。嘴唇微微撅起,脸颊鼓起来一点。
这个表情很孩子气,但放在她脸上不违和。
经锦年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想伸手戳一下她的脸颊。
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没伸出来。
喻云杉皱眉。他皱眉时眉心会出现两道竖纹,很浅,但看得见。他想了大概五秒钟,把所有事情连成一串,然后恍然大悟。
“你是说刚刚和我一起聊天的女生?”
“对对!”
朱绾柚眼睛又亮了。她想起来了,考试时那个女生就坐在喻云杉后面!前后座,考试三天,考完还单独聊天……
这两人铁定有问题!
“你误会了。”喻云杉说,语气很平静,“她只是问我送给男生什么礼物好。”
朱绾柚的表情僵在脸上。
刚才还闪着光的眼睛暗下去,嘴角垮下来,鼓起的脸颊也瘪了。她整个人像漏气的气球,一下子蔫了。
“我还以为……”她小声嘟囔,“还以为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我不是说过高中不会找女朋友吗?”喻云杉笑笑。
“可是你还说你以后不结婚呢?”
“对啊!”
经锦年又来插话。他双手插兜,身体微微后仰,靠楼梯扶手。
“不结婚干嘛?”
喻云杉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人各有志嘛。”他说,“说不定以后遇到合适的就结了呢?”
经锦年点点头。
确实,遇见合适的最重要。这点他深以为然。
“切……”朱绾柚撇撇嘴,“我还以为有什么劲爆的消息呢……”
没吃到瓜,她有点不开心。但很快她又想到什么,眼睛重新亮起来。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凑近喻云杉,压低声音,“礼物是送给你的?”
“那你就想多了。”喻云杉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在楼梯间回荡,“礼物是人家送给男朋友的。”
他顿了顿,又说:“你别整天关注这些东西,在学校就安心学习,没事看看书,多做几套题……”
眼见喻云杉还要继续说,朱绾柚捂住耳朵。
“行了,行了!”她提高音量,“男妈妈别再念叨了!”
太久不说话,说上瘾了是吧?
喻云杉无奈摊手。
他转头看向经锦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那是一种“你懂的”的笑。
朱绾柚为了避免喻云杉再喋喋不休,干脆走到最前面。
“赶快走吧!”她回头喊,“待会错过车了!”
三人走出校门。
午后树影斑驳。
朱绾柚走在最前面。
经锦年看着她的背影。
有时他会忍不住想,如果没遇到朱绾柚,自己的人生又会是怎样呢?
可能还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周末窝在房间里打游戏,打到眼睛发酸,然后睡到第二天中午。成绩不上不下,老师不会特别关注,同学不会特别记得。
没有人在考试前给他划重点,没有人因为他一句玩笑脸红,没有人会拽着他袖子说“快来看”。
没有人在他瘫在椅子上时问“考的怎么样”,没有人会担心他提过分的要求,没有人会因为他和别的女生说话而瞪大眼睛。
可能只有孤独与喧嚣吧。
孤独是自己的,喧嚣是别人的。
风吹动了树叶,“沙沙”声更响了。
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
他问自己。
年少时的欢喜总是来得措不及防。可能只是楼梯间的一次对视,她抱着作业本上楼,他下楼,擦肩而过时她说了声“借过”,声音很轻。
可能只是某次考试后,她递过来一颗糖,说“辛苦了”,糖纸是粉色的,糖很甜。
可能只是某个下午,她趴在桌上睡觉,阳光照在她脸上,他看了很久,直到她醒来,揉着眼睛问“你看什么”。
躁动的心就再难以平复下来。
平静的湖面被扔进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只能是她。
朱绾柚忽然回过头。
“你们走快点啊!”她喊,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车要来了!”
经锦年抬起头。
公交车正从路口拐过来,车身的绿色漆皮在阳光下反光。轮胎压过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加快脚步,跑起来。
朱绾柚在笑,眼睛弯成月牙。
喻云杉也在笑,摇摇头,像在说“真拿你们没办法”。
经锦年跑到站台,刹车,站稳。呼吸有点急,胸口起伏,但他没觉得累。
公交车门“嗤”一声打开。
朱绾柚第一个跳上去,投币,硬币落进投币箱,“叮当”响。
经锦年跟在后面。
车门关上,发动机轰鸣,车子缓缓启动。
窗外的风景开始后退。
经锦年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玻璃。玻璃很凉,能降温。
朱绾柚坐在他旁边,正在和喻云杉争论刚才那道数学题的第三种解法
经锦年闭上眼睛。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