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卧室里亮着光。
朱绾柚侧躺在床上,被子卷到腰间,睡衣领口歪向一边,露出小半截锁骨。她盯着对话框,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停顿了三秒,然后按下去。
“我周六去你家把上次你借我衣服还回去吧!”
她把手机扣在胸口,屏幕朝下,光被闷在被子里。眼睛盯着天花板,吊灯没开,只有床头小台灯洒出一圈暖黄。
手机震了一下。
她翻过来,屏幕朝上,经锦年的回复跳出来。
“可以,要不要我去接你?”
朱绾柚嘴角弯起来。她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头发散在枕套上,发尾扫过耳垂。过了几秒,她抬起头,手指在屏幕上敲字。
“不用,你来接我不就相当于直接来我家拿吗!这样太失礼了!”
“我也可以去取的……”
“不行!这是原则性问题!”
经锦年不再坚持了,“好吧,你开心就好。”
又一条:“那你大概几点来?”
朱绾柚想了想。
“嗯…可能是下午吧,吃完午饭之后?不确定,到时候提前跟你说吧。”
“好,等你。”
对话结束。
朱绾柚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充电线插进去,接口发出“咔哒”轻响。她关掉台灯,房间陷入黑暗。
她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经锦年的脸。
朱绾柚翻了个身,腿夹住被子。
周六。
她想着这两个字,慢慢睡着了。
同一时间,经锦年坐在书桌前。
台灯的光圈罩住桌面,笔筒、水杯、摊开的练习册都在光里。他盯着手机屏幕,直到朱绾柚的头像暗下去,显示“离线”。
他放下手机,拿起水杯。
水是温的,入口刚好。他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水顺着食道滑下去。杯子放回桌面时,底座磕到木头,发出“咚”一声闷响。
电脑屏幕亮着,播放器暂停在某节网课的开头。老师的脸定格在画面里,嘴巴微张,右手举着粉笔,黑板上写了一半的公式。
经锦年拖动进度条,回到开头。
视频开始播放,老师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语速平缓,带着点口音。他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横线上,墨水在笔尖凝聚成圆点。
笔落下,字迹工整。
房间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耳机里老师的讲解声。窗外偶尔有车经过,轮胎压过路面,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他写满一页,翻过去,继续写。
台灯的光照在手上,手指关节处有握笔留下的薄茧。手腕移动时,影子在纸面上晃动。
他不确定这样会不会有结果,但总要做点什么。
周六早晨六点半,闹钟没响,经锦年自己醒了。
洗漱完,他换上运动服。
出门,下楼。
湖边跑步道是塑胶的,踩上去有弹性。已经有人在跑步了,背影在晨雾里模糊成剪影。经锦年开始慢跑,脚步落在跑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他跑了二十分钟,直到额头渗出细汗,后背的布料贴住皮肤。
湖边有老人在打太极,动作很慢,像电影慢放。水面上浮着几只野鸭,游过时划开波纹,一圈圈荡开。
拉伸完,他就近找了一家早餐店。
经锦年要了包子和豆浆。包子是菜馅的,塑料袋装着,烫手。豆浆用纸杯装,杯壁很厚,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温度。
回到家,上楼,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
屋里很静。
洗澡,换衣服,吃早餐。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他划开,是朱绾柚的消息:“早。”
他回:“早。”
接着补了一句:“什么时候过来?”
“吃完午饭!大概一点左右?”
“好。”
将碗筷收拾好,他回到书房,翻开练习册。
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去,写到第三道大题时,门铃响了。
“叮咚——”
声音很清脆,在安静的房子里回荡。
经锦年笔尖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他抬头看钟:十一点零七分。
朱绾柚说下午一点。
他放下笔,椅子往后推,轮子在地板上滚动,发出“咕噜”声。起身时膝盖撞到桌腿,“咚”一声闷响。
他揉着膝盖下楼。
拖鞋踩在楼梯上,“啪嗒啪嗒”。走到玄关,手放在门把上,金属冰凉。
今天她会穿什么?
他想起上次她穿的那条裙子,浅蓝色,裙摆到膝盖,走路时会轻轻摆动。
他摇摇头,把这些画面甩出去。手指收紧,门把转动,“咔哒”。
门开了。
不是浅蓝色裙子。
不是朱绾柚。
蒋文心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袋子很满,勒得她手指发白。她穿着米色风衣,头发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上带着笑,眼角有细纹,但不深。
她看着经锦年,眼睛弯起来。
“妈?”经锦年声音卡在喉咙里。
“怎么,不欢迎啊?”蒋文心笑出声,声音很轻,像风吹过风铃,“妈来看看你。”
她举起手里的袋子,塑料袋“哗啦”响。
“还带了好多东西呢!”
经锦年站在原地,手还握着门把。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上来,一直传到脊椎。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
几秒后,他侧身。
“进来吧。”
声音有点哑。
蒋文心弯腰换鞋。鞋柜里还有她的拖鞋,粉色,带绒,洗得很干净。她穿上,鞋底踩在地板上,没声音。
她提着袋子往餐厅走,经锦年跟在后面。他看着她的背影,风衣下摆随着步伐摆动。
记忆里母亲更高一些。
或者说,是他更矮一些。
餐厅的灯没开,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方形的光斑。蒋文心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塑料底摩擦桌面,“沙沙”响。
她开始往外拿东西。
一盒鸡蛋,用塑料盒装着,每个蛋都躺在凹槽里。一把青菜,叶子很绿,根部还带着泥。几包零食,包装花花绿绿,印着卡通图案。还有一个小盒子,用彩纸包着,系着丝带。
“看,”蒋文心拿起一包薯片,晃了晃,“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番茄味。”
经锦年盯着那包薯片。
包装袋是红色的,边缘已经有点皱,像被人捏过。商标上的卡通人物咧着嘴笑,牙齿很白。
他想起一些画面。
父亲不在家的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大。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这包薯片,“咔嚓”一声撕开包装。薯片的味道飘出来,咸的,带点酸。
他伸手去抓,母亲躲开,笑着说“先去洗手”。
他跑去洗手,水很凉,肥皂泡沾在手上,在灯光下五彩斑斓。跑回来时拖鞋打滑,差点摔倒。母亲接住他,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很暖。
薯片塞进嘴里,脆的,碎屑掉在衣服上。
母亲用手指捻起来,放进自己嘴里。
“好吃吗?”
“好吃。”
“那明天还买。”
经锦年伸出手。
手指碰到包装袋,塑料表面光滑,边缘有点扎手。他拿起来,握在手里,很轻。
“现在不喜欢吃了。”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很低,像压着什么。
蒋文心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经锦年,笑容僵在脸上,眼睛里的光暗下去。几秒后,她放下手,手指蜷缩起来。
“对不起啊,”她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妈不知道。”
她低头整理袋子,把拿出来的东西又放回去,动作很慢。青菜的叶子擦过塑料袋,“沙沙”响。
“你告诉妈喜欢吃什么,妈下次给你带。”
“不用。”
经锦年转过身,背对着她。他盯着客厅的窗帘,布料是米色的,上面有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停顿。
“对了,我作业还有一点没写完,先上去了。”
他往楼梯走。拖鞋踩在地板上,声音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什么易碎的东西上。楼梯有十三级,他数着:一、二、三……
走到第七级时,他停了一下。
没回头。
继续走。
蒋文心站在餐桌旁,手撑在桌沿上,指节发白。她看着经锦年的背影,看着他走上楼梯,消失在转角。
那个背影很宽,肩膀撑得起衣服。
但也很薄,像一张纸。
她想起他小时候,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朝她扑过来。她张开手臂接住他,他搂住她的脖子,脸埋在她肩窝里,呼吸喷在皮肤上,热热的。
“妈妈。”
他这么叫,声音软糯,像糯米团子。
现在他叫她“妈”。
一个字,短促,干脆。
蒋文心松开手,桌沿上留下几个指印,很快消失了。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涌进来,吹起她的头发。
玻璃映出她的脸,眼角有泪花,但没掉下来。
她抬手擦掉,动作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