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咔哒”一声关上。
经锦年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板上。走廊的光从门缝底下切进来一道细线,在他脚边停住。
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过了很久,胸腔里那股翻腾的东西才慢慢沉下去。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把门锁拧了两圈。
他在房间里踱步,鞋底摩擦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走到第三圈时,脚步停在衣柜前。
柜门打开,樟脑丸的味道混着旧衣服的气息涌出来。他蹲下身,手伸进最里层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壳的边角,用力一抽。
一本相册。
封面是深蓝色的绒布,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几处线头松脱出来。他抱着相册走到床边,趴下来,用袖口轻轻擦拭封面。
翻开第一页。
塑料膜下压着一张崭新的照片。蓝天,白云,操场红色的跑道当背景。朱绾柚挨着他站着,马尾辫在风里扬起一个弧度,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的酒窝深得能盛住光。他自己站在旁边,肩膀和她挨得很近,脸上挂着那种“勉强配合你拍照”的表情。
再往下翻。
几张朱绾柚的单人照。有一张她穿着浅粉色的lo裙,裙摆层层叠叠像盛开的芍药。另一张是偷拍的,公交车上,她靠着车窗睡着了。
经锦年盯着那张偷拍照看了几秒,合上塑料膜。
继续翻。
后面的照片开始泛黄。边缘卷曲,色彩褪成一种温暖的旧色调。
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照相馆的布景,虚假的蓝天白云幕布前,一对年轻夫妇坐着,腿边站着个小男孩。父亲穿着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母亲的长发披在肩上,穿一条碎花连衣裙。小男孩站得笔直,两只手规规矩矩贴在裤缝上,但眼睛亮得惊人,嘴角抿着,像在努力憋住一个大笑。
经锦年的手指抚过照片里那个小男孩的脸。
塑料膜冰凉。
他记得那天照相馆里有股淡淡的化学药水味,摄影师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个黑色相机,一直说“小朋友笑一笑”。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闭了眼,照片洗出来才发现,自己其实只闭了一半。
再往后翻。
父亲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张都有,到偶尔出现,到最后彻底消失。照片里的母亲渐渐不再穿碎花裙子,改穿深色的套装,脸上的笑容像被水洗过的颜料,一层层淡下去。
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塑料膜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直到最后一页。
只有他一个人。餐厅的卡座,桌上摆着个小蛋糕,插着一根蜡烛。他头上戴着纸质的金色寿星帽,帽檐歪向一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看着镜头,又像透过镜头在看别的地方。整个画面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经锦年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
当时餐厅的服务员小姑娘举着相机,笑着说“寿星看这里哦”,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结果洗出来是这样。太丑了,但又舍不得扔,就塞在相册最后面。
“啪。”
相册合上。
他仰面躺倒在床上。
没有预想中的情绪翻涌。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那种熟悉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只有一片空白。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看完这本相册,都要躲在被子里哭一场。哭到喘不过气,哭到枕头湿透。后来不哭了,改成在房间里砸东西。再后来,连砸东西的力气都没了,就只是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今天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难道刚才在楼下,那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已经把所有东西都烧光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停在门口。接着是敲门声,三下,间隔均匀。
“锦年,下来吃饭了。”
蒋文心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比平时低半个调子,尾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经锦年盯着天花板,没动。
“锦年?”
“……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打开门,蒋文心站在门外,身上系着那条碎花围裙,洗了很多次,颜色已经发白,但边角缝补得很整齐。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侧身让开路。
经锦年没看她,径直走下楼梯。
餐厅里飘着饭菜的香气。
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西红柿鸡蛋汤,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菜。餐桌正中央还摆着一盘可乐鸡翅。
蒋文心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她先给经锦年盛了碗汤,推到他面前。
“先喝点汤,暖胃。”
经锦年端起碗,汤很烫,白气氤氲上来,模糊了视线。他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温度刚好,咸淡也刚好。
蒋文心夹了块排骨放进他碗里。
“多吃点,你最近瘦了。”
排骨烧得酥烂,酱汁浓郁。经锦年咬了一口,肉在嘴里化开,味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他记得小学六年级考了全班第一,母亲做了这道菜,他吃了整整一碗饭。
“谢谢妈。”
三个字脱口而出。
蒋文心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经锦年低头扒饭,一口接一口,嚼得很用力。米饭的甜味混着排骨的酱香,在口腔里扩散开来,但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却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蒋文心收回手,低头吃饭,吃得很慢,一粒米一粒米地夹。她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很快又落回碗里。餐厅里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和咀嚼的声音。
吃到一半时,门铃响了。
“叮咚——”
清脆,突兀,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
经锦年夹菜的动作顿住。
筷子悬在半空,一块西兰花掉回盘子里,溅起几点油星。
他猛地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变。
糟了。
忘记给朱绾柚发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