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搁在碗沿,发出轻微的“嗒”声。
蒋文心抬起头,目光越过餐桌看向经锦年。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问:谁?
经锦年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叮咚——”
门铃又响了。
他放下筷子,木椅腿在地板上刮出短促的摩擦声。
手搭上门把的瞬间,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
拧开。
门外的光涌进来,有些刺眼。
朱绾柚站在光里。
她今天穿得很简单:白色运动外套拉链拉到胸口,露出里面浅灰色的T恤,下身是深蓝色运动裤,裤脚收进白色袜子里。头发扎成高马尾,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被汗浸得微微发亮。手里拎着个浅灰色的帆布袋,袋口露出一角折叠整齐的布料。
是他的衬衫。
“哈喽!”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枚月牙,嘴角的酒窝陷下去。
经锦年喉结动了动。
“……来了啊。”
他侧身让开,动作有些僵硬,肩膀蹭到门框。
朱绾柚走进来,帆布袋在手里晃了晃。她正要开口说什么,视线越过经锦年的肩膀,落在餐厅方向。
脚步顿住。
脸上的笑容像被风吹皱的水面,波纹一点点平复,最后凝固成一种礼貌的、带着试探的弧度。
蒋文心已经站起身,碎花围裙的系带在腰后打了个结。她手里还拿着筷子,指尖沾着一点油光。
三个人的目光在玄关与餐厅之间的空气里交汇。
“……阿姨好?”
朱绾柚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半个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像在确认什么。
“你好。”
蒋文心的目光在朱绾柚脸上停留两秒,转向经锦年。她的眉毛很轻地抬了一下,这是她困惑时的习惯动作,经锦年从小看到大。
“这位是?”
经锦年深吸一口气。
“妈,这是朱绾柚。”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同学。”
“哦......”
蒋文心点点头,那个“哦”字拖得有点长,像在咀嚼什么。她重新看向朱绾柚时,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
“别站着了,进来吧。”
她转身往餐厅走,围裙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朱绾柚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餐厅转角,才猛地转过头。脸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她凑近经锦年,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什么情况啊这是?”
经锦年苦笑。
“我妈突然来的。”他声音压得更低,“刚才……忘了给你发消息。”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朱绾柚指了指门外,手指有些抖。
她今天本来只是来还衣服,哪知道会撞上这种场面。
“你觉得现在还能走吗?”
经锦年叹了口气。
“进去吧。”
朱绾柚盯着他看了两秒,肩膀垮下来。换好鞋,她把帆布袋放在玄关柜上。
经锦年瞥了一眼那个袋子。
他走过去,拎起袋子,塞进玄关柜最底层的格子里。动作很快,几乎没发出声音。
不能让她看见。
至少现在不能。
餐厅里,饭菜的热气还在往上飘。红烧排骨的酱香混着米饭的蒸汽,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温热的网。
朱绾柚站在餐桌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运动外套的下摆。她看看椅子,又看看碗筷,最后看向经锦年。
蒋文心盛了一小碗饭。
米饭盛得很满,在碗口堆成一个小山包。她递给朱绾柚,手指碰到碗沿时顿了顿。
“吃点吧,就当陪阿姨。”
声音很温和。
朱绾柚接过碗,指尖触到瓷器的温热。
“谢谢阿姨。”
她坐下来,椅子腿在地板上挪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经锦年也坐下,位置在她对面。
三个人,一张方桌。
蒋文心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朱绾柚碗里。酱汁顺着排骨的纹理往下淌,在米饭上晕开深褐色的痕迹。
“尝尝这个。”
“谢谢阿姨。”
朱绾柚低头咬了一小口。肉炖得很烂,牙齿轻轻一碰就散开。酱汁的咸香混着肉汁的鲜甜在舌尖漫开。
“好吃吗?”
蒋文心问,眼睛看着朱绾柚。
“好吃。”朱绾柚咽下嘴里的食物,补充道,“比我妈做的好吃。”
她说的是实话。
母亲大人的厨艺实在难以恭维。
蒋文心笑了,她转向经锦年,“听见没?人家夸我呢。”
经锦年正埋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米饭在嘴里嚼了很久,久到几乎要化掉。
“……嗯。”他声音含糊,“是好吃。”
蒋文心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翠绿的菜叶躺在白米饭上,油光发亮。
“喜欢就多吃点。”
朱绾柚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抬眼看看经锦年,他吃饭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
是因为阿姨在吗?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吃饭时,也是这样。坐得笔直,笑得僵硬,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三遍。
但经锦年的眼神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一种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饭吃完时,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层。云层压得很低,边缘泛着铅灰色的光。
经锦年站起来收拾碗筷。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动作很快,几乎是从朱绾柚手里“夺”过碗。
“我来。”
两个字,短促,不容置疑。
蒋文心想说“我来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着儿子端着碗碟走进厨房,水流声很快响起来。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
沙发是米色的,朱绾柚坐下去,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她摸了摸肚子,一小碗饭,几块排骨,几筷子青菜。吃的不多,但加上在家里吃的,就有点撑了。
蒋文心在她旁边坐下。
气氛沉默了几秒,厨房的水流声还在继续。
蒋文心侧过身,声音压得很低:
“绾柚呀,跟阿姨说说,经锦年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朱绾柚坐直身体。她想起班主任在班会上讲话时的样子,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经锦年表现很好。”她声音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准,“体育课很积极,上次篮球赛还拿了MVP。学习也很认真,数学老师经常夸他解题思路清晰。”
蒋文心听着,眼睛微微眯起来。她的目光落在朱绾柚脸上,又好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真的吗?”她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怀念的味道,“这孩子小时候可皮了。三年级时把同桌的辫子系在椅子上,害人家哭了一下午。”
朱绾柚眼睛亮起来。
“阿姨,您能多讲讲他小时候的事吗?”
“可以啊。”
蒋文心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她开始讲,声音很轻,像在念一首古老的童谣。
讲经锦年五岁时非要养一只流浪猫,结果猫把沙发抓破了,他哭着用零花钱买来针线,笨手笨脚地缝了一下午。
讲他十岁那年发烧,迷迷糊糊地抓着她的手说“妈妈别走”,烧退后却死活不承认。
厨房里,水流声停了。
经锦年站在水池边,手里拿着最后一个盘子。水珠顺着盘沿往下滴,落在不锈钢池底,发出“嗒、嗒”的轻响。
客厅里的笑声飘进来,隔着门,有些模糊。
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只听见母亲的声音,时而高,时而低;只听见朱绾柚偶尔的惊呼。
他把盘子放进沥水架,动作很慢,很轻。
转身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瓷砖墙上,被窗外的天光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