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吗?还有吗?”
朱绾柚擦掉眼角的泪,身体前倾。
蒋文心脸上的笑容顿了顿。
她张开嘴,嘴唇翕动两下,却没发出声音。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到某个节点突然断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短促的,一声,又一声。
蒋文心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布料的纹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一道凸起,一道凹陷。她的目光落在茶几的玻璃面上,那里映出一小片晃动的光影,还有她自己模糊的倒影。
朱绾柚的笑声停了。
她看着蒋文心。看着那抹僵在嘴角的弧度,看着那双突然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着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楼梯方向传来脚步声。
经锦年端着两杯水走过来。
他在茶几前停下。
弯腰,放杯子。玻璃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水在杯子里晃了晃,水面荡开细小的波纹。
“没有了。”
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起伏,没有温度,甚至没有重量。就那样轻飘飘地落在客厅的空气里,却砸出沉重的回响。
蒋文心猛地抬起头。
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眼睛盯着经锦年,瞳孔里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朱绾柚的呼吸屏住了。
她看看经锦年,又看看蒋文心。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却没有碰撞出任何火花,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空白。
经锦年站在那里,背对着窗户。逆光让他的轮廓边缘模糊,整个人像一道剪影。他的手指还搭在玻璃杯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撬开一道缝。
不是他主动要回忆的。是那些画面自己涌上来,蛮横地、不讲道理地挤进脑海。
十二岁那年的黄昏。母亲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箱子的轮子压过门槛,发出“咯噔”一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门关上时带起的风,吹起了玄关地板上的一片纸屑。
父亲说:“妈妈只是出去一趟。”
他信了。趴在窗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下那条小路。从夕阳西下盯到华灯初上,从华灯初上盯到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那条路始终空荡荡的,只有偶尔经过的车灯。
卧室没开灯。月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棉被上铺开一片惨白的光。他蜷在窗台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是烫的,划过脸颊就凉了。他抬手去擦,手背蹭过鼻尖,闻到眼泪咸涩的味道。
母亲说过:“男孩子不能哭。”
所以他咬住嘴唇,把呜咽咽回肚子里,每吞咽一次都疼。
经锦年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他光着脚跳下床,冲向父母的卧室。门把手冰凉,拧开时发出“咔哒”的轻响。
房间里只有父亲。
他扑上去,拳头砸在父亲身上。一下,两下,三下。骨头硌着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嘶吼,声音劈了叉:“你还我妈妈!你还我妈妈!”
父亲没躲。就那样站着,低着头,肩膀垮下去。拳头落在身上时,他的身体会轻轻晃一下。
后来经锦年就不哭了。
也不闹了。
他把那些情绪一点点收起来,塞进心里某个角落,然后盖上盖子,压上石头。日子一天天过,他一天天长大。性格越来越闷,话越来越少。对父亲的态度,从怨恨变成冷淡,从冷淡变成漠然。
他觉得自己像条生活在阴暗巷子里的野狗。不见天日,也不期待天日。
直到某一天,一只蝴蝶莽撞地飞了进来。
朱绾柚是那只蝴蝶。她扑棱着翅膀,带着外面世界的阳光和风,一头扎进他的巷子。她不在乎他龇牙,不在乎他低吼,就那么固执地、一步一步地靠近。
灰色的墙壁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斑驳但鲜活的颜色。
可是现在。
母亲回来了。
带着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去,带着那个蜷在窗台下哭到失声的小男孩,回来了。
经锦年的手指从玻璃杯上松开。
他抬起眼睛,看向蒋文心。目光很静,静得像深潭的水,底下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
“你……”
声音卡在喉咙里。
朱绾柚突然站起来。
动作太快,带起一阵风。茶几上的水杯晃了晃,水面荡开更大的波纹。
“啊对了!”她的声音拔高,有点刻意,“经锦年你刚才不是说有道题不会吗?我们去楼上吧,我教你!”
她绕过茶几,走到经锦年身边。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手指收紧。力道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
经锦年被她拽得踉跄一步。
“等……”
“嘘。”朱绾柚压低声音,嘴唇几乎贴到他耳边,“上去再说。”
她推着他往楼梯方向走。脚步很快,几乎是半拖半拽。经锦年想挣脱,但她的手指像铁钳,死死扣着他的胳膊。
经锦年回头看了一眼。
蒋文心还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只手捂着脸,手指缝隙里漏出一点皮肤的颜色。
苍白的,没有血色的白。
她的肩膀在抖。
他转回头,任由朱绾柚把他推上二楼。
房门关上。
“咔哒”一声,锁舌弹进锁孔。
朱绾柚背靠着门板,喘了口气。她的胸口起伏,马尾辫有些松散,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她盯着经锦年,眉头皱起来,在眉心挤出一道浅浅的竖纹。
“你有没有觉得,”她开口,声音还带着喘,“你今天的状态不太对?”
经锦年靠在书桌边。桌沿硌着他的腰,有点疼。他摇摇头:“没有。”
“真没有?”朱绾柚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你对阿姨的态度……”
经锦年没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的木质纹理上,那些纹路蜿蜒曲。
“如果刚才我不拦着,”朱绾柚的声音又低下去,像在试探,“你到底想说什么?”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
经锦年抬起头。他的眼睛很黑,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烧得只剩灰烬。
“我想说,”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让她以后别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朱绾柚的表情变了。
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眼睛睁大了,瞳孔微微收缩。震惊像水波纹一样从眼底漾开,荡到嘴角,荡到眉梢。然后那层震惊褪去,露出底下更复杂的东西。
是怜悯吗?还是别的什么?
经锦年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