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朱绾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盯着经锦年,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出男生没什么表情的脸,胸口起伏了几下。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重量。她往前迈了一步,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经锦年靠在书桌边,没动。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云在缓慢移动。
“那是你妈妈。”朱绾柚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低了些,尾音发颤,“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非要……”
“你知道什么。”
经锦年打断她。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朱绾柚脸上。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暗沉沉的,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朱绾柚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是啊,她知道什么?她只知道经锦年性格闷,话少,偶尔提起过去时会沉默。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些沉默底下埋着什么。
但她知道。
“就算我不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也知道这种想法不对!用这么极端的想法来处理问题,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房间里陷入死寂。
经锦年看着她。
看了很久。
久到朱绾柚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后悔自己不该插手别人的家事。她算什么?一个同学,一个前后桌,一个自以为是的闯入者。
她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自嘲的笑从嘴角溢出来。很轻的一声,像叹息。
她想起这一个多月。想起自己每天找经锦年说话,想起自己硬拉着他去食堂,想起自己把洗好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那些努力,那些小心翼翼,那些自以为是的“靠近”。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她抬起头,准备说“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嘴唇刚张开。
“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声音炸开。
不是吼,是某种更尖锐的东西。
玻璃碎裂,金属刮擦,困兽最后的嘶鸣。
每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空气里,砸在墙壁上,砸在两个人的耳膜上。
朱绾柚整个人僵住了。
她看见经锦年的脸,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扭曲着。眉毛拧在一起,嘴角向下撇,眼睛瞪得很大,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比那些更复杂的东西。是多年积压的、已经发酵变质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出口。
窗外的鸟扑棱着飞走了。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很急促,由近及远,最后消失。
阳光还在,照在经锦年脸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光与暗的交界处,他的表情狰狞得像一幅抽象画。
朱绾柚往后退了一步。
鞋跟撞到床沿,发出闷响。她跌坐在床垫上,床垫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看着经锦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那副从未见过的模样。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下,又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是啊。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凭什么用自己那套天真的道理去评判别人的人生?她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以为自己是光吗?
可笑。
太可笑了。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绞在一起,关节泛白。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她准备起身,准备离开,准备把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手指撑在床垫上,用力——
然后她看见了。
眼泪。
第一滴砸在地板上,发出很轻的“啪嗒”声。第二滴,第三滴……连成线,串成串。经锦年坐在那里,背弓着,肩膀在抖。不是那种压抑的颤抖,是剧烈的、控制不住的颤抖。而是寒夜里赤身裸体站在雪地中的人,牙齿打颤,浑身痉挛。
他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流泪。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聚,然后坠落。一滴,又一滴。砸在地板上,砸在他自己的手背上,砸在朱绾柚猝不及防的心上。
朱绾柚的动作停住了。
撑在床垫上的手松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她看着经锦年,看着这个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生,此刻露出底下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
那些怨气,那些委屈,那些自以为是的愤怒,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愧疚。
潮水一样的愧疚,从脚底涌上来,淹过膝盖,淹过胸口,最后淹过头顶。她喘不过气,眼睛发酸,喉咙发紧。
没有犹豫。
她站起来,走到经锦年面前。弯下腰,伸出手,把他的头揽进怀里。
经锦年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彻底软下来。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胸口,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裳。布料吸了水,贴在皮肤上,温热又潮湿。
“对不起……”
朱绾柚说。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畔。她的手抬起来,落在经锦年的头发上。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动作笨拙,但很温柔。
“对不起……对不起……”
她重复着,不知道是在为刚才的话道歉,还是在为别的什么。
经锦年没有回应。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浸湿她的衣服,浸湿她的皮肤。
朱绾柚不再说话。只是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三分钟?五分钟?还是更久?
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呜咽声停了,只剩下轻微的抽气声。经锦年动了动,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红,眼眶肿着,脸上全是泪痕。鼻尖也红,嘴角向下撇着,整张脸狼狈得像刚淋过一场暴雨。
他避开朱绾柚的目光,抬手抹了把脸。手背蹭过皮肤,发出粗糙的摩擦声。
“对不起。”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失态了。”
朱绾柚摇头。
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挨得很近,肩膀碰着肩膀。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还有未散的颤抖。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轻声说,“我不该……说那些话。”
经锦年没接话。他盯着地板上的泪痕,那些水渍在阳光下慢慢蒸发,留下浅浅的印子。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但这次的安静不一样。不再是剑拔弩张的死寂,而是一种疲惫的、松软的安静。
朱绾柚侧过头,看着经锦年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此刻湿漉漉地粘在一起。鼻梁很高,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抿着,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经锦年。”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顿了顿,又补充:“不想说也没关系。”
她想了解他的更多。
经锦年没动。
他的目光还落在地板上,但焦点不在那里。他在看别的地方,看很久以前,看那些被他锁在心底的角落。
朱绾柚等了一会儿,以为他不会说了,她正准备转移话题。
“母亲走的那天,我在窗台下坐了一夜。”
声音响起来,很轻,但很清晰。
朱绾柚屏住呼吸。
经锦年开始说。说那个黄昏,说那扇门,说行李箱轮子压过门槛的声音。说月光,说眼泪,说咬破的嘴唇。说后来不再哭,不再闹,把一切都收起来,塞进心里,盖上盖子。
他说得很慢,有时候会停顿很久。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确认。
朱绾柚听出来他的平静底下藏着汹涌的暗流。
她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新的月牙印。她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唠叨,虽然管得严,但每天都会等她回家,桌上永远有热饭。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有多轻飘飘。
阳光又移了一寸。
经锦年说完了。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很长,像把积压在胸腔里多年的东西,一点点吐了出来。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释然?
朱绾柚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问:“经锦年,你爱阿姨吗?”
问题很直接,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最核心的地方。
经锦年愣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朱绾柚。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很清澈,像被泪水洗过。
“爱。”他说,声音很轻,但很肯定,“怎么可能不爱。”
“那阿姨爱你吗?”
经锦年沉默了。
朱绾柚没有催他。她只是看着他,等着。
等了很久,经锦年才开口:“我不知道。”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朱绾柚点点头。她挪了挪位置,坐得更直一些。运动外套的拉链蹭到床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那你觉得,”她问,“爱一个人,是希望她怎么样呢?”
经锦年想了想。
“希望……能永远在一起?”
朱绾柚摇头。
“希望她能过得好?”
还是摇头。
“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幸福。”
经锦年怔住了。
“你觉得阿姨当年幸福吗?”
他摇头。很慢,但很肯定。
“那现在呢?”
经锦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想说“不知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
但他想,也许……也许比当年好一点?
“不知道就去问啊。”
朱绾柚突然站起来。
“现在就去问。”
经锦年被她拽起来。动作很突然,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朱绾柚没松手,拉着他往门口走。
走到门边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夕阳从窗户斜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有火在烧。
“经锦年,”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经锦年的心上,“你一直把阿姨当成是你的东西。可你要知道,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就是她自己。”
顿了顿,又说:
“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该希望她幸福。”
“现在,这个答案要你自己去找。”
她拉开门。
走廊的光涌进来,有些刺眼。
经锦年眯了眯眼睛。他看见朱绾柚的背影,在光里显得很单薄,但又很坚定。她的手还抓着他的手腕,力道很大,像怕他逃跑。
他没有逃,也不想逃了。
他跟着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