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朱绾柚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荡。
爱是成全吗?
他想起这些年。想起那些独自醒来的早晨,空荡荡的餐桌,以及电话里永远忙音的母亲。
如果恨是因为爱,那这些年他到底在恨什么?
是恨母亲离开,还是恨自己不够好,留不住她?
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
还是谁都没有错?
脚步停在最后一阶楼梯上。
蒋文心正弯腰收拾东西。她的动作很慢,手指拂过沙发靠垫,又摸了摸茶几边缘。那只浅灰色的行李箱立在门边,拉杆已经抽出来了,轮子朝着门口的方向。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目光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蒋文心先开口,声音有点干:“锦年,妈今天……待得够久了。”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但那笑容没成型就散了,“你一个人住,要照顾好自己。天凉了,衣服多穿点。生活费不够就跟妈说……”
她语速很快,像要把所有话都塞进这几秒钟里。
“妈给你带了衣服,在玄关那个袋子里。还有水果,记得吃。你小时候就挑食,现在……”
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
她的眼睛盯着经锦年,透过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小小的、会蹬被子的淘气男孩。
经锦年喉咙发紧。
他想说点什么,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看见母亲的眼角红了,很淡的一点红,从内眼角蔓延开来。她眨了眨眼,想把那点红逼回去。
“当年离婚……”蒋文心的声音低下去,低到几乎听不见,“妈想带你走。你爸不同意,妈……妈争不过他。”
她抬起手,想碰碰经锦年的脸。手伸到一半,停在空中,指尖微微颤抖。
经锦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比母亲高这么多了。记忆中那个需要仰视的身影,现在只到他肩膀。她的头发里有银丝,藏在黑发底下,被灯光一照就显出来。
“妈知道你怨我。”蒋文心收回手,手指绞在一起,“你搬的这么远,妈知道你是想躲我。妈不怪你,真的。妈就想……能常来看看你,就够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颤音。
“妈跟你爸的感情没了,可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砸在地板上,“妈看着你长第一颗牙,听你喊第一声‘妈妈’,喂你吃饭,教你认字……锦年,你永远是妈的孩子……”
她说不下去了。
肩膀垮下来,背弓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经锦年站在原地。
他看着母亲哭。
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那道他筑了多年的墙,那道用怨恨砌成的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砖烂瓦砸下来,砸得他浑身发疼,但也砸出了一条路。
他走到母亲面前,停下。
他伸出手,抱住了她。
手臂环过她的肩膀,手掌贴在她背上。她的背很薄,她在发抖,整个身体都在抖。
“妈。”
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蒋文心的哭声停了一瞬。她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全是泪痕。她看着经锦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是我错了。”经锦年说。
他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小时候她哄他睡觉时那样。
蒋文心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伸手回抱住经锦年,手指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服,布料在她手里皱成一团。
“锦年……”她哽咽着,“妈爱你……妈真的爱你……”
“我知道。”经锦年闭上眼睛,下巴抵在她发顶,“我也爱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身体突然变得很轻。
不知过了多久。
蒋文心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她抬手抹了把脸,手指蹭过皮肤,留下浅浅的红痕。她看着经锦年,看了很久,然后笑了。
“妈该走了。”她说。
经锦年点点头。他帮她把行李箱拎起来,轮子在地板上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走到门口,他拉开门。
秋日的风涌进来,带着凉意。
蒋文心走到门外,转过身。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几缕贴在脸颊上。她伸手拨开,又看了经锦年一眼。
“回去吧,外面凉。”
经锦年没动。
“妈。”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现在……幸福吗?”
问完这句话,他屏住了呼吸。
蒋文心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她把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的形状。
那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
“妈妈啊……”她喊,声音被风送过来,“现在很幸福!”
经锦年也笑了。
他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拢在嘴边:“幸福就好!”
幼稚的游戏。幼稚的动作。但在这个秋日的傍晚,在这个洒满夕阳的门口,一切都刚刚好。
蒋文心转身走了。行李箱的轮子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
经锦年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直到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才转身回屋。
关上门,把凉意关在外面。
客厅里很安静。阳光已经移走了,只在天花板上留下一片暖黄色的余晖。朱绾柚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
“和好了?”她问,眼睛亮晶晶的。
“和好了。”经锦年说。
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谢谢。”他说。
朱绾柚斜了他一眼:“谢什么?”
经锦年没回答。他靠在沙发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有时候在想,”他说,声音很轻,“你是不是上天派来帮我的天使?”
朱绾柚笑了。
“没错哦。”她说,眼睛弯成月牙,“我就是集美丽与智慧于一身的天使大人。”
经锦年侧过头看她。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皮肤很白,被光一照,几乎透明。眼睛很亮,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嘴角翘着,酒窝陷下去。
他看了很久。
久到朱绾柚有些不自在,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没什么。”经锦年收回目光,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就是觉得……挺神奇的。”
朱绾柚没接话。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泪花。她抬手擦了擦,又看了眼窗外。
“我该走了。”她说。
“我送你。”
经锦年站起来。动作很快,几乎没给朱绾柚拒绝的时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秋日的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路灯还没亮,只有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橘红。
风比刚才更凉了。
朱绾柚缩了缩脖子,把外套拉链拉到顶。
谁都没说话。
只有脚步声,一轻一重,在空旷的路上回荡。朱绾柚走得很慢,经锦年也放慢了脚步。
快到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
两人停下脚步。朱绾柚盯着对面的信号灯,数字从60开始倒数。59,58,57……
“朱绾柚。”经锦年突然开口。
“嗯?”她没回头,还在看红灯。
“谢谢你。”
声音很轻,被风吹散了一半。但朱绾柚听到了。她转过头,看着他。路灯在这一刻亮起来,暖黄色的光从头顶洒下来,在他脸上镀了层柔和的边。
她笑了。
很淡的一个笑,蜻蜓点水般。
“嗯。”她说。
绿灯亮了。
两人走过马路,在下一个路口分开。朱绾柚往左,经锦年站在原地。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后转身,往回走。
风还在吹,但好像没那么凉了。
他抬起头,看见天边升起了第一颗星星。很亮,很小洞。
他笑了笑,把手插进口袋。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手——是母亲临走前塞给他的糖。水果硬糖,用玻璃纸包着,在路灯下泛着彩色的光。
他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