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绾柚推开家门时，墙上的时钟刚好指向六点。
玄关的灯暖黄，映着鞋柜边缘一道浅浅的划痕。她弯腰换鞋，鼻腔里先钻进一股浓香，混合着牛油、菌菇和某种辛辣的鲜。
客厅的灯全开着。
吊灯洒下明晃晃的光，照在餐桌中央那口锅上。锅子咕嘟咕嘟冒着泡，红油汤底翻滚，白气笔直地往上冲，撞到灯罩又散开，整片空气都雾蒙蒙的。
父亲朱旭明正夹起一筷子毛肚，在油碟里滚了滚，送进嘴里时发出满足的叹息。母亲李雪拿着漏勺在锅里捞什么，手腕一抖，几片肥牛落在弟弟朱秋慈碗里。
“姐回来了。”朱秋慈抬头喊了一声，筷子没停。
李雪转过身，围裙上沾着一点溅出来的红油。她眼睛弯起来，眼角的细纹堆叠成温柔的弧度。
“绾柚，快过来坐。”她声音扬高了些，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朱秋慈的小腿，“去给你姐拿碗筷。”
朱秋慈撇撇嘴，筷子在碗沿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叮声。“怎么又是我啊。”
话这么说，人已经站起来。
“不用。”朱绾柚快走两步，手掌按在弟弟肩膀上，把他按回座位，“我自己来。”
她转身进厨房。瓷砖地面有点滑，拖鞋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回到餐桌，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筷子伸进锅里，夹起一片裹满红油的肥牛。肉片在筷尖颤巍巍的，纹理间渗着晶莹的油光。蘸料是她特调的：香油打底，蒜末铺满，再加一勺蚝油、几滴醋，最后撒上香菜和芝麻。
送进嘴里。
牛肉的嫩，蘸料的香，辣味后劲绵长。朱绾柚眯起眼睛，腮帮子鼓起来，慢慢嚼了十几下才咽下去。
“咱家今天怎么想起吃火锅了？”她问，筷子又伸向一盘虾滑。
李雪正往她碗里夹青菜。生菜叶翠绿，在红汤里烫过之后变得软塌，油光水滑地堆在碗沿。
“你昨天不是念叨吗？”李雪说，“说天冷了，想吃点热乎的。”
朱绾柚怔了怔。
她昨天写作业时随口提了一句，当时李雪在拖地，拖把杆碰着桌腿咚咚响，只含糊应了声“嗯”。
原来记着呢。
“谢谢妈。”她端起碗接过青菜，声音闷在碗沿后面。
“今天和同学玩得怎么样？”朱旭明忽然问。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目光落在女儿脸上。
朱绾柚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
“挺开心的。”她说，嘴角往上扯了扯，“去了商场，买了点东西，后来……后来去公园走了走。”
说“公园”两个字时，舌尖莫名发涩。
李雪没察觉异样，又夹了块豆腐给她。“月考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话题转得生硬，但朱绾柚松了口气。
“考的还行。”
朱绾柚把具体的成绩和排名讲给他们听。
“哎哟！”李雪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深了，“我家绾柚真厉害。”
朱绾柚抿嘴笑，肩膀轻轻晃了晃。
“那当然。”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朱旭明也笑了，没说话，只是又往她碗里夹了块午餐肉。
吃完饭是七点。
朱绾柚回到卧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电视声和父母的说话声。
她走到床边，身体直直往前倒。
棉被接住她，柔软地陷下去。
脚踝传来一阵酸胀。
下午走了太多路，商场三层，公园两圈，加起来怕是有五六公里。她蜷起腿，手指按在脚踝上，轻轻揉着。
对面楼的灯光映进来，在天花板上投出模糊的光斑。朱绾柚盯着那些光斑看，看着看着，眼前就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体育公园的梧桐树下，光线从枝叶间漏下来。
经锦年的手臂环过来，力道很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她的脸撞进他胸口。
还有心跳。
隔着两层衣服，咚咚，咚咚。
朱绾柚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深处。
手机就在床头柜上。
她伸手拿过来，拇指按在指纹识别区，屏幕亮起。
解锁，点开微信。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下午四点十七分，经锦年发来的：“到家说一声。”
她没回。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几秒，落下。
“吃饭了没？”
发送。
几乎立刻，对话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秒后，消息弹出来：
“吃了。”
“吃了什么？”
“面条，加煎蛋。”
朱绾柚嘴角弯了弯。她想起上次去他家，厨房里那个煎得焦黑的鸡蛋，和经锦年一脸“这不能吃吗”的表情。
进步了。
她打字：“下午……”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跳出来：
“有道题要问你。”
她删掉已经打好的字，重新输入：“看题吧。”
青春期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轮廓，看不清细节。你往前一步，我退半步；我试探着伸手，你又移开视线。
谁都不敢先捅破。
怕捅破了，发现后面是空的。
讲题用了二十分钟。
经锦年发来一张照片，数学卷子倒数第二道大题，步骤写到一半卡住了。朱绾柚把题目抄在草稿纸上，铅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
她拍照发过去，解题步骤写得详细，每一步都标了注解。
“懂了没？”
“懂了。”
然后沉默。
对话框安静下来，朱绾柚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摩挲，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算了。
她深吸口气，打字：“我去洗澡了。”
“好。”
放下手机，她才发现已经八点了。居然聊了快一个小时。
浴室水汽氤氲。
花洒喷出的热水打在瓷砖上，溅起细密的水珠。镜子很快蒙上白雾，朱绾柚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轮廓。
她洗得很快。
不像夏天可以慢悠悠冲凉，秋天的浴室待久了会冷。热水从头顶浇下来，顺着脖颈、肩膀、脊背往下淌，皮肤泛起淡淡的粉。
关水，擦干，套上睡衣。
回到房间，她掀开被子钻进去。
被窝已经焐热了，暖意从脚底漫上来。她舒服地叹口气，抓过床头柜上的平板，点开最近追的番剧。
校园恋爱题材，男女主角在樱花树下相遇，花瓣落在女主角发梢，男主角伸手帮她拂去。
老套的情节。
但她看得认真，眼睛盯着屏幕，瞳孔里映出变幻的光影。
看到第三集时，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揉揉眼睛，再看时间：九点四十七分。
居然这么晚了。
她关掉平板，起身去上厕所。拖鞋踩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回来时喝了半杯水，冷水滑过喉咙，驱散最后一点睡意。
关灯。
房间陷入黑暗。
朱绾柚躺平，盯着天花板，数自己的呼吸。
一，二，三……
数到十七时，下午那个拥抱又闯进脑海。
经锦年的手臂，经锦年的心跳，经锦年呼吸时胸腔的起伏。
还有他松开手时，指尖在她手腕上停留的那半秒。
朱绾柚翻了个身，腿夹住被子，布料摩擦皮肤，带来细微的痒。
他怎么敢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