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已至，霞光侵涌而入，将所能触及的悉数竭染，红与黑将空间斜着撕裂。
送走所有客人，将餐桌收拾干净，旬仍旧站回昏暗的柜台后方，默默等待着下一位顾客的光临。
“浓缩咖啡。”
稚嫩的声音传递到耳膜——
血色的夕阳下，前方一公尺处纹丝不动的直立着身着黑色连衣裙手捧着木盒的小女孩。
无法反应的少年眨了下眼睛，重新去核实视网膜所捕获到信息时，女孩已经面朝着自己入座。何时走到桌前，何时拉来座椅，何时落座，动作的痕迹没有残留。
旬所能截取到的与其说是片段，不如说是一个时间轴上女孩各个相对静止的状态。
女孩漆黑的双眸紧紧固定在少年身上，每寸皮肤都能感受到强烈且富有侵略性的视线。
鼓足勇气抬头，试图完整地弄清女孩的容颜，然而扑面迎来的巨大压迫感使得旬不得不放弃。
未曾有过的紧张感传递到指尖，轻微打乱了匀速摇动研磨杆的手。就算身在暗处，依旧能清晰体味到来自红的步步紧逼。
为了缓和气氛，旬打算让室内明亮些，可是无论怎么拨动开关都难以将顶灯点亮。无奈下，旬只能顶着女孩的视线将咖啡完成。
路灯交接晚霞最后一抹余痕，让整条步行街继续敞亮。
用力按下萃取机的柄杆，携带着浓郁香气的水柱流淌进正下方一小只白色陶瓷杯中，浓缩咖啡就大功告成了。
与此同时，在餐厅被黑暗完全占领前，此前罢工的吊灯也莫名地洒下了惨淡的白色光芒。
当旬小心翼翼地将咖啡放到女孩桌上，随后回到自己原本位置时，原本聚焦在身上的恶意已经消失不见。
女孩低头看向桌子，抬起小巧的右手拿起勺子，缓缓搅动咖啡，接着放下勺子，用纤细的手指绕过握柄，将杯子靠近嘴唇，动作流畅自然，完全没有了黄昏时的停滞感。
立场此刻互相对调，少年十分不解地注视着小女孩，借机从她的举止中找寻端倪。不巧的是，熟悉的身影从窗口闪过，闯进门的是正在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汗水的菲。
“有谁来过吗？”
旬回头看向空荡的餐桌。
“刚才大概还在吗？”
“怎么了，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面孔，还讲着混乱的言语？”
“唔…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哦，年级轻轻就有了幻觉，让大夫我帮你把把脉。”
说着汗流浃背的少女凑了上来，强行拿起旬的左手仔细端详。从嘴中小喘而出的温润气流拂动肌肤，让不知所措的旬下意识地抽动手臂。
“别动，马上就好。”菲将食指搭在脉搏上，“频率倒是很正常，但皮肤意外的粗糙，也布满了细长的疤痕呢。”
趁着不留意，旬急忙收起了左手。
“不就是把个脉吗，至于这么过激吗，还是说这样招你讨厌了？”
“我认为工作时间做这种事情不太合时宜。“
“何必较真呢，一位顾客都没有不是吗？”
“本来女孩就坐那里，在菲推门进来前。”
“女孩？长什么样。”
“面旁没能看清，大约和柜台差不多高，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没有任何头绪呢，”菲收敛起笑容，压制住运动过后轻度的兴奋，”行了，这件事交给我，旬你不要去多想。”
二
进入里间，到洗浴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菲摸黑登上通道尽头的楼梯来到二层，敲响了自己卧室正对过的房门。
等待片刻，一如既往的得不到任何回应。
“紷，进来啦。”
不出所料，锁住的把手能够顺利被转动。慢慢推开门，明亮的光线照入刚熟络了黑暗的眼球，带来极短暂的目眩。嗅觉领先一步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咖啡味。
被乳白色欧式家具占领的空间里，穿着黑色长裙的小女孩侧躺在闭眼侧躺在沙发上，白昼般的灯光下，洁白无暇的脸庞犹如玉石般通莹。
听闻动静的女孩缓缓醒来，起身走到书桌旁用双手捧起精致的木盒，转身命令：
“跟我来。”
冰冷的语气容不得疑问。
两人离开房间，穿过隔在两人卧室之间，安置在墙壁上的木门，菲跟随女孩被半强制地带回到沃林。
与几个小时之前比起来，四周的景物在夜色下变得难以辨认，万籁俱寂的氛围更是渗人。
菲从口袋掏出一把古老的金属钥匙，将它插入就近的一棵烧焦的树中，紧接着挡在前方密密麻麻的黑炭色枯枝条散开，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同时地上升起金色的粉尘，如萤火虫般将让整个树林不那么昏暗。
漫步其中，朝着远处泛着微光的尖刺形建筑群走去，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焦炭状枯木，焚烧过的土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烬，从中找不到丁点生机，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对“沃林”这个名字的讽刺。
所以很少在晚上来这里嘛，菲心中不由埋怨。
“和那男生感情真好呢。”领路的女孩忽然开口。
“哪有？”
“回来就贴在一起。”
“原来被你看到了，何必隐藏起来呢？”
“要是对维克动感情，到时候将由我亲手放逐你。”
“好歹也是这里的所有者，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倒是一向不会提这种事的紷，回来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面对质问，女孩只是回头冷冷地蹬了一眼。受到莫名的挑衅和敌意，走在后面菲努力克制着怒火。
放逐代表着什么，彼此应该都非常清楚，与乌金之轮深度融合的两人若永远离开质换场，不到一周当内循环的质素完全耗尽时后果可想而知。
本该尘封的禁忌话题被如此轻易的提到嘴边，惊讶之余想起前天早上牧师透露的消息，菲开始警惕起来。
“紷，告诉我盒子里装了什么？”
“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
“那我回去了。”满脸不悦的菲停下了脚步。
听闻话语女孩也随即停了下来，正准备转身，菲突然大步向前，伸手试图夺取木盒。然而在触及到箱子前的那瞬间，女孩向后一跃，悬停到空中拉开距离。
几个泛着青光的透明石块朝脸上疾速飞来，菲连忙朝前上方伸出左手，右手则在空气中画出一串金色的文字。逼近的石头像是撞上了什么一样在前方两公尺处化为粉尘。
紧接着，头顶上巨大的透明岩石正坠落下来，释放出的庞大能量如同包裹着烈炎，使得前额异常难受。直觉发出警告，就算能硬扛下，也会遭受严重的创伤。
千钧一发之际，菲下意识地缩起右臂，用力打向前方。拳头如同撞击到了物体，反作用力将整个人向后方弹飞。
少女抱住头重重地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周才停了下来，同时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彻天际。
菲扶着流出鲜血的右臂，忍着痛用双腿支撑起躯体。刚才站在的地面上燃气了熊熊的青色火焰。抬头望向上方，女孩浮停在空中，毫无感情地俯视着自己，环绕在她周身的石头正逐渐膨胀变大，准备着下一轮的打击。
“你到底怎么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妙！菲心想，当紷在卧室以这个姿态示人的时候，还以为终于将能力控制住了，结果依然是陷入了暴走。这个状态的紷并非初次见到，开启这种模式的条件是本体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半年前的那次暴走正是因为精神受到控制，仿生脊柱发生应激而启动的。结果导致侵入者和前来援救的菲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次暴走的原因菲不敢断言，毕竟几分钟前互相还有交流，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继续思考的时间了。为了避免再次体验到当时刻骨铭心的经历，只有竭尽所能了。
翻滚着顺利躲开几轮攻击后，趁着空挡菲从口袋中掏出密封玻璃管，抵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将其捏断。
鲜红色的液体滴落到地面，伴随着撕叫声黑色的雾气从脚下升腾，快速附着住周身带着菲漂浮起来，最后汇聚一团缠绕在整个右臂上，半只残破的黑翼也从背部展开。
位于同一高度的两人终于能够相互平视。
女孩见落石失去作用，转而将环绕在身边的砖石打碎化作无数细小的利刃。
“紷，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菲尝试着呼唤道。
可惜女孩毫不留情地将利刃甩向前方。
寄宿在身上的黑雾赐予飞行能力，作为代价也使得右手暂时无法使用。
持续不断的血液从伤口被吸食，告诫着要速战速决。
为了躲避正前方飞来的攻击，菲用力冲向上方，然而尖刃们也齐刷刷转弯调整方向直逼过来。迫不得已只能持续消耗血液和质素来维持连续不断的高速飞行。
当然这样一味的闪避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要在体内的质素耗尽前找出可行的方案。
女孩显然不打算给予考虑的时间，接二连三地制造并释放出利刃。
经过几分钟的追逐战，利刃的数量已经遮天蔽日，它们如沙丁鱼群般分化成多组，又以猎食者的身份，从各个方向对少女进行围追堵截。
虽然自己的速度占据微弱的上风，但四面八方的来袭让行动的容错空间越来越小。与此同时质素在体内的超频循环导致全身的肌肤逐渐灼热起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随着利刃的数量不断增加，菲不得不放慢速度在枯木林中进行低空飞行来降低被命中的概率。
看来只能放手一搏了，少女果断调转方向直奔女孩。
强忍着蔓延全身的烧烫，质素的循环速率被拉到极限，当靠近女孩正下方的刹那间，菲化作一支带着黑色尾流的火箭，甩开追击垂直冲上云霄。
当女孩的身影被云层覆盖，离开了攻击范围的菲立刻减缓速度并甩手将缠在手臂上的黑雾释放至一旁，在右手得到解放的同时也失去了继续向上飞行的动力。
三
趁着短暂的滞空时间，菲已将金色的咒语画完，随后颠倒身体，将左手伸过头顶抵在最下方。
绷紧收在肩前的右手周围环绕着高速旋转的淡蓝色光圈，无色的气焰仿佛扭曲了空间。
没有后悔的余地，也未能去考虑结果。
调整完姿势的少女，艰难地维持着防御与攻击两个魔法，借着重力从高空落下。
屏障穿透云层，保护着低咆的苍色流星，将无光的夜空划出一道裂痕。
果不其然，利刃已整齐排布成一道极厚的墙，挡在垂直落下的轨道上。
多余的动作只会导致自己偏离目标，此时菲也别无选择，一头扎进了锋利的巨阵之中。
碎裂声不断想起，撞到屏障的利刃悉数化成粉碎，可是随着越发深入，偏离左手的地方不断有碎片穿透防御。
尖锐的碎片本身没有速度，却能毫不费力地划破衣服，割伤快速坠落的身体。
为了尽可能让内循环中不多的质素汇聚到右手，防御在身前的护盾正变得越来越薄。虎口、手臂、脸颊、额头、肩膀、背部、胸口、腰间、大腿……数不清的刀口中鲜血不断涌出。
此刻菲除了眯起眼睛，尽量避免被刺中失去视觉以外，已经没用精力去考虑自身安危了。
离目标还剩下不到两百米。
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延迟的疼痛从各个伤口席卷而来，连带着早已覆盖全身的灼烧感一股脑地压向神经，心脏疯狂躁动，骤然间气管像是堵塞住了，难以将空气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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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消陨似乎已成必然，来临的这么突然、这么痛苦确是意料之外。
曾经两次触碰到死亡的少女，早就没有了对其本身的畏惧，之后在了解到自己使命的那刻也坦然地做好了固有一死的准备。可是肉体的创伤无法模拟，导致的后果更是难以预料。
意识逐渐模糊，菲不得不咬紧牙关在气绝的边缘垂死挣扎。
记忆的气泡连带着愿望与期待挨个破灭，五彩斑斓的回忆被整片刷成赤红。
就在快要晕厥的前一秒，萦绕在耳边的破裂声停止了，剧痛也感觉不到了。虽然呼吸仍旧受阻，但足够支撑菲冲向下方几十米处因操控着巨大魔法而无法移动的女孩。
被血雾染成赭色的流星加速撞向目标。
三十米、十五米、十米、五米
逼近至两米远，菲紧闭双唇，用力扭转右臂，将手上的浅紫色光圈朝正下方甩去。
轰————
爆炸声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被冲击波弹回到上空的菲唤回了黑雾，用残破的翅膀缓慢滑翔。
视力愈发模糊，为了弄清女孩的情况，七窍都流淌着血液的少女最后坚持着勉强让左眼皮不闭合上。
晶莹的爆炸烟雾很快散去，原本的小女孩已经失去了踪影。碎裂的巨大的蛋状水晶球中另一位昏迷的少女从中剥离出来。
原本那个女孩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透明的蛋壳瓦解消失，失去意识的少女头朝下坠向地面。
千钧一发之际，菲俯冲了过去，从下放接住少女并紧紧抱在怀中。
没事，真是太好了。
望着毫发未伤的紷，安下心的菲背对着大地，重重地摔落到布满灰烬的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