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

作者:叶秋H4 更新时间:2022/9/20 15:45:43 字数:3513

对夏春花来说,作为一个偏僻山村的小学老师,最失礼最没面子的事,不是教书生涯以来,所带的班级的成绩位居县排名的榜尾,而是她在纠结着自己生的是莫扎特、爱因斯坦还是莎士比亚时,一不小心就碰到了我这个倒霉鬼投胎。

看着我这个明显不合格的无音乐创作才华无科学头脑无文学天赋的三无产品时,夏春花大吼一声,天有不公啊。这架势跟周公瑾在临死前喊“既生瑜何生亮”的气势有得一拼。

因为她没有能力把我再塞回她的子宫变为一块肉,也没有神级的穿越能力回到过去把我这个假冒伪劣产品销毁,所以她唯有一咬牙一跺脚把心一横,"自欺欺人地说--爱迪生都说了,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所以我坚信,在我的正确指导下,他必定会成为天才的。可是她和很多人一样,忽略了爱迪生说那话的后面还带了句--但百分之一的灵感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重要。

夏春花和我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宿舍,当然这是比较官方的说法。说白了我们住的是用青砖堆砌的能遮点小风挡点小雨的巨型豆腐。从记事开始,她就把我困在被挖空的豆腐里,留下一扇可以看到操场的像冰冻后的豆腐上留下的小孔一样的窗户。

她总说,好孩子记住这些字,你就会成为钱钟书了。好孩子算了这道数学题,你就能成为高斯了……夏春花将“好孩子你怎么怎么吧你就能成为谁谁”这个句式用得惊天地泣鬼神,而我的视线总是逆着光传播的方向到达热热闹闹的操场。看到那些比我大一些的孩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互相追逐。突然一个总是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摔了一跤,随即在地上哭起来……

这时,总会有个声音响起:夏大少看什么看,干你该干的事。而后有藤条伺候。偶尔有个老师经过我受难的十字架一样的窗前,好奇地问:哟,夏特伦,怎么不出去玩啊?技艺娴熟的变脸大师夏春花微笑着说:特伦这孩子,就喜欢待着看些书算些数。你看我叫他出去跑两圈,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他要研究宇宙运行……

我只能以沉默进行无声的控诉,因为我实在是吃够了她秘制的“藤条焖猪肉”。但有时在夏春花的丰富想象和精细描写下,我脸皮的厚度明显不够用了。所以我唯有想方设法把话题转移到其他的地方。

后来我的活动范围得到了一小点的扩张,因为我要上学了。

乡村里的小学老师不是多才多艺身兼数职既教语文又教音乐和体育,就是任重道远像夏春花一样一连教三个年级。夏春花本来是教三四五年级语文的,后来主动请缨说调到一二年级去。用夏春花自己的话说,是严格把关,密切关注产品再加工的整个过程。于是我很争气地考了个全县倒数第一的班级里的倒数第一。那晚气急败坏的夏春花提拉着我的耳朵像虐待一只可怜的兔子:“啊,你的耳朵没装好还是怎样啊?!我平时教的你都不会听的吗?啊,二十多道题竟然一题都没写,还在上面吐口水,你故意的对吧。故意让我难堪是不是?兔崽子……早知道就帮你取名叫富欧,fool,叫什么特伦……”

我对她说我真的不会时,一个硕大有力的巴掌扑面而来:“那你以前的作业怎么就会写了?”我把真相告诉了她,那些她看到的正确率为百分百的作业,全都是那个经常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帮我写的。实际上,我什么字也认不得。我曾很努力地记住他们,但我最后发现真的很费力。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觉得我很可怜,不能出去玩,写不出作业又被打……

夏春花感觉到,我并不是简单的愚笨而是有读写障碍症。确认了这个猜测的那晚,出乎我的意料,夏春花异常平静,没有使用任何暴力,而是拿出了她几十年内难出现的忏悔表情。“特伦,是妈不对,妈没好好了解你。妈不该强求什么天才不天才的,妈以后不逼你了,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不逼你。妈不会强迫你留在小屋子。你喜欢看漫画,妈给你买。你喜欢看动画,妈让你看。总之,你就顺着自己的意愿长,想长几片叶长几片,妈不再强求你长成什么样的大树,妈以后再也不干揠苗助长的蠢事了。”亏她还是教语文的,每年都跟学生们讲揠苗助长这个可笑的故事,才发现自己是最可笑的。“特伦,原谅妈的错吧……我总是逼你,是因为我害怕你会因为缺少某种爱而在别的孩子面前没有骄傲的权力。”

我没有告诉夏春花,当我走出她为我建立的牢笼时,那些玩耍的孩子会怎样停下来在我的背后留下议论和嘲讽。“快看快看,他就是那个没有爸爸的夏老师的儿子。”“没有爸爸的孩子真奇怪……”

那晚,是我出生六年来第一次失眠。因为实在睡不着,我打开电筒在被窝里大眼瞪小眼使劲地盯着那些方正的线条。

第二天,我的眼皮因为得不到充裕的时间和眼珠亲密相处,所以决定将自己弄得鼓鼓的以示抗议。对于夏春花的比我肿得更明显的眼睛,我表示理解和体谅,因为她在被窝里的啜泣持续了一晚。我那时的那种感觉比我被夏春花困在屋子还要无助。

之后,夏春花真的不再逼我做任何事了,可我还是一如既往按照原来的安排。不同的是我会抽些时间看动画漫画和画画。

伏尔泰说,上天给人两样东西--希望和梦,以减轻他的苦难。的确,在我的努力和希望的攻克下,读写障碍变成了过去式。我不再害怕阅读和写作,甚至我有比他们更好的理解和更丰富的想象。夏春花对于我的突出进步和杰出表现,肯定会在梦中偷笑。可是她没有对我进一步改造。后来,“顺其自然”成了她的口头禅。

但她不是什么事都放纵我。

读六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出奇的好,并且我一直保持着看动画看漫画的优良传统,也时常模仿着画些动漫人物。那时,我的才气和帅气来得迅猛势不可挡。因为有了骄傲抬头的资本,我走在学校的小路上总会引来女生的议论和赞美--“啊,他不就是那个很棒的夏特伦么?”“啊,好帅气,比明道还好看呢。”“听说他的作文在县里拿过奖。”“不止吧,他画画也在市里拿过奖……”

那些女生的追捧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氢气使我的自信心不断膨胀,甚至有时感觉自己都快飘起来了。

我和班上的几个男生都喜欢趴在破烂的围墙上观察放学时美女们经过,吹口哨,说笑话,唱着那时疯狂流行的《老鼠爱大米》这类歌。大多数女生对于我们的态度是战战兢兢地快步走开,小部分的是笑着说我们神经病。唯有林木棉,永远一副淡定的模样。针对我们这些臭男生,她果断采取了不理睬不害怕不把他们当回事的三不政策。有个哥们儿说,特伦,你说这女生怎么就那么淡定啊?这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于是他们提议让我去找她。

我没有告诉他们林木棉小时候爱穿粉红色衣服,她帮过我写作业,并且保证正确率百分百。听夏春花无意提起,她大病了一场,休学半年,本来该念初一的现在就继续念六年级。她总是一个人走,少了天真温暖可爱的微笑,多了冷冷的高傲的气质。但她依旧是我心中的女神。

但在外界的虚荣心和自信心的驱使下,我跳了下去,并对他们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大意为“看我的行动”。

“嗨,林木棉。”平时在班上我们大都不会主动搭话,

林木棉好奇地转过身来,“有……事?”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白皙得一点不像农村的孩子的精致的脸,明净有神的眼睛,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脑子空白一片,“那个,那个,我…你……”

她不明白地盯着我看。我脑残地拣了一个石子'你掉了石子。”她哭笑不得,我看着她有些绯红的脸一脑热,就像是醉得吐真言“我……喜欢你”。随后以第一宇宙速度逃离,逃到小河边等到太阳残留在地上的热和我脸上因紧张而聚集的热散尽。

回到家,夏春花二话没说,拿出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十大酷刑。我悲壮的喊叫在安静的村子上空飘荡,如夏雷一样此起彼伏。

夏春花突然停下来,无力地坐在凳子上,愤怒和火气似乎很快溶化为眼泪叭叭地流。我是第二次看到夏春花哭,第一次是在知道了我有读写障碍那晚。看着她莫名其妙的眼泪,我自知罪孽深重:“我错了。”然后随手抄起瓷碗对准自己的嘴用力一拍。我的眼泪、口水、鼻涕以及血好像说好似的流到一起。夏春花见状慌忙帮我止血。她帮我贴创可贴时,我说,我不希望你忧伤。你知道,我只有你。

夏春花讲了个故事。在一个师范学校,一个女孩认识了一个很优秀的男孩,两人很快坠人爱河。可是男方的家长极力反对,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可男孩许诺,我会给你幸福的。于是女孩用青春和希望等待。故事的结局是,男孩结婚了,和女孩断了一切联系。

夏春花说,在你没有能力给女孩任何承诺和希望时,不要随便牵女生的手亲她的脸。也许你无心的动作,会妨碍别人一生。

第二天,我走到林木棉的座位前:“木棉,对不起。”可能是我的嘴唇肿得过于直白,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我说,“你笑了,是不是代表你原谅我了?”她点点头,露出迷人的笑。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个笑容,终于明白了周幽王为什么要烽火戏诸侯了。

就这样,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现在,她总会在放假时从繁多的高考题中抽身来我和夏春花的小宿舍,帮我们弄饭菜。我也时常去她家探望年迈的奶奶,帮她做些粗重活。夏春花有一天问我,你是不是还喜欢木棉?我笑道: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够,再给我五年时间。

夏春花说,有你这个儿子我觉得真的好幸福。我没有说夏特伦有春花和木棉这两朵花也很幸福,只是笑了笑,眼里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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