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罚

作者:林本初 更新时间:2022/9/21 13:49:10 字数:22572

河東道潞州下著午後的雷雨,一輛馬車搖搖晃晃的行駛在泥濘的小道上,駕車的人被豆大的雨水打的生疼,空出一隻手緊了緊身上的蓑衣。

劈啪——

閃電劃破雨幕,照亮陰雲密布的天空,駕車人眼色陡然一變,一扯韁繩籲停馬車,抓向腰側的佩刀。

面前五十步外,十道漆黑的身影在雨中靜立,攔住了馬車的去路。

握刀的手抓了又松,鬆了又抓,駕車人在猶豫要不要動手,然而對方卻不打算給他猶豫的時間。

「大人有令,一隻鳥也別放過去。」

為首的蒙面黑衣人抽出背上的長刀帶頭朝著馬車衝鋒,銀晃晃的刀身透著比雨水冰涼的寒意,剩餘的黑衣人紛紛拿起武器緊隨其後。

駕車人狠狠咬牙,就要拔刀出鞘,一隻手從馬車的門簾探出來搭在他的肩膀上,將駕車人抽刀的手按回去。

「思辯,我來。」

門簾飄蕩,一名手持參差雙刀的少年已經衝入黑衣人群中,一長一短的雙刀如臂指使,與十名黑衣人周旋不下,彷彿在這雨中跳起一支金鐵鏗鳴的舞蹈。

「白面書生袖裡暗藏春色,黃堂太守胸中明察秋毫!嗝!」

馬車的門簾再次被掀起,張九齡一邊吟著亂七八糟的對子一邊拎著酒壺往嘴裡灌了一口,來到孫思辯身旁坐下,將手中的酒壺遞到孫思辯嘴邊。

孫思辯搖頭拒絕,張九齡不以為意的聳肩,又灌一口後拍了拍孫思辯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楊長老武藝高強,這些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楊長老!您下手快些,門下弟子害怕的緊啦!」張九齡不嫌事大,轉頭對著在雨幕中廝殺的楊玄琰喊道,絲毫沒有這些人是來刺殺他的自覺,不僅如此,還伸手併攏劍指一頓瞎比劃,彷彿他才是和刺客纏鬥的高手

雨幕中,楊玄琰眉頭一皺,手中雙刀一錯,一個閃身殺掉其中一人,腳下連點,一刀抹過一名黑衣人的脖頸果斷後撤,與八人持刀對峙。

「變陣!快殺了他!」領頭的黑衣人下令,其餘七人分站七角,與領頭人形成八卦之勢,將楊玄琰圍在中間

楊玄琰不屑一笑,一旋手中短刀改為倒持,張口吐納,雙刀覆上明黃色罡氣,向艮山、離火位的兩人衝去——

「虎呷斬。」

參差刀交互相錯如同一頭猛虎噬咬,一名黑衣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斬掉腦袋,楊玄琰刀勢不減,腳下一旋,長刀有如猛虎擺尾,回身掃向另一名黑衣人。

正當黑衣人以為自己擋下這奪命一刀時,一柄短刀倏然釘入他的眉心,黑衣人像是被抽掉骨頭一般,無力的倒下。

楊玄琰兩次空翻後躍退到十步外,揚起參差刀露出充滿挑釁的笑容。

六名黑衣人對視一眼,領頭的黑衣人轉身退走,剩餘五名黑衣人提刀就向著楊玄琰衝去,完全不顧自己身上的刀傷,那怕被斬掉一隻手也要捅上楊玄琰一刀,每一刀都充滿拼命斷後的決絕,一時間讓楊玄琰難以招架,險象環生。

張九齡翹起二郎腿,打定主意要看起熱鬧,身後卻傳來一聲冷哼,緊接著一股勁風擦著張九齡的耳朵刮過,一顆鐵丸將兩名黑衣人攔腰截斷後回返,楊玄琰的壓力驟然減輕,三下五除二將最後三名黑衣人就地斬殺,收刀走回馬車上吩咐孫思辯繼續前進,便一隻手拖著張九齡進馬車。

車廂左側坐著個壯如蠻牛的大漢,背負一柄環首大刀,他看見張九齡的臉,鼻孔就憤怒地吐起氣來。車廂右側並肩坐著兩人,一人身材瘦長,著一身青色儒衫,雙目半閉,緩慢地轉著兩顆鐵丸;一人眉飛入鬢,鼻若懸膽,凜然有威儀,望向楊玄琰的眼神卻含三分關切。

背刀大漢乃是威震江南的霸刀高盧,青衫人名曰司馬無錯,乃瑯琊司馬氏最富盛名的弟子,威嚴中年男子則是太原王家兵事一脈皆字輩嫡系傳人,漠北玄刀王皆實。三人皆是天刀門的客卿。

「多謝司馬先生。」楊玄琰拿出一條乾布擦著身上的雨水,對著剛才出手相助的司馬無錯道謝

「司馬先生,你不是五禽回風手麼?怎麼就見你用過四種?」張九齡有些好奇的問道

「你要是見過第五種,那你肯定是死了。」司馬無錯平靜的回答道

「那可不會!我早年可是得過臨邛山鴻都觀的老神仙傳法,這一手仙人指路可是有大法力的,」張九齡煞有介事的伸出劍指,狀作認真說道「但就司馬先生您天天拿倆鐵蛋擱那兒搓,還能給搓出個天下第一不成?」

「拾遺大人倒是心大啊!這都第幾波刺殺了?」見張九齡在旁邊嘻皮笑臉的,楊玄琰沒好氣地說道

「這不相信楊長老能手到擒來麼?」張九齡笑嘻嘻回道

「娘希匹的狗官!老子看你不順眼很久了!」高盧一把抓起張九齡的衣襟吼道,口水噴了張九齡滿臉「要不是你有聖旨和張說老頭的信物,老子會忍到現在?你以為老子幾個願意來淌這趟渾水?老子受不了了,這馬車到底要去哪?要老子殺誰?給句痛快話,老子自己去!」

「高盧!住手!」楊玄琰出言喝止,隨後對著張九齡說道「拾遺大人,我承認我不喜歡你,但天刀門重諾,此番除了掙一回從龍之功外,更是為報令業師昔年之恩,答應了幫忙刀山火海都絕不反悔,何況令業師昔年亦有恩與我,於公於私,楊某都不會打退堂鼓,還請大人以實情相告。」

喀噠——

一身青色儒袍的司馬無錯睜開了眼,掐著手中兩顆鐵丸,王皆實也在等待著一個早該有的回答。四人的目光彷彿把張九齡釘在地上,年輕的拾遺大人此時酒醒了大半,那張冰冷的聖旨又浮在眼前,揮散不去,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他自嘲地輕笑一聲:

「去長安,殺太平公主。」

「王先生、司馬先生,您二位其實可以不必來的,陣臨他們還小……」楊玄琰一臉沉重,轉頭對著王皆實兩人試圖做最後的勸說

「無妨,多一個人多一分助力,我和改之既然身為天刀門客卿,自然責無旁貸,我沒讓阿松跟來就是留下他照應。」王皆實打斷楊玄琰的話替他下定決心,隨後看著突然沉默飲酒的張九齡說道「張大人可是還放不下和李月堂的情誼?王某多嘴一句,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王先生多慮了,此事子壽自有分寸,就是需要勞煩幾位,屆時帶著子壽救下王摩詰。」張九齡緩聲回道

「若李月堂以其性命相逼,張大人又如何?」王皆實一針見血地問道

王皆實的話讓張九齡無言以對,抬起頭望著窗外的暴雨,漸漸陷入回憶。

兩個月前自己留意到宰相和羽霖將軍不斷的從邊防抽調守軍,本以為只是尋常輪調,直到十日前才發覺不對,正常輪調怎麼也不會聚到六萬兵馬,這幾乎抽掉了邊防的八成守軍,而且糧草錙重是尋常行軍的三倍以上,每一位士卒的刀柄上還都係有紅繩。

當自己將此事上報後,當天夜裡,那個像貓一樣的年輕執柄太監突然帶著密旨造訪,也帶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太平公主李嬗謀反,已聚兵八萬。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十日內盡可能的去招集江湖高手前來幫忙,若十日內不成,大理寺就要多一位叫張九齡的犯人了。

隔天,正當自己打算先把王維安排出城避禍,卻看見小半年前因得罪岐王而被趕出長安城的李林甫駕來一輛馬車,將王維領進了太平公主的府邸。張九齡至今無法忘記,在王維走上馬車後,李林甫轉過頭來的那抹微笑,就像是在嘲笑自己多麼痴傻一樣。

今天,是第九天了。張九齡看著不斷閃過電光的天空,在心底說道

摩詰,等我!

長安城今夜也是大雨連連,黑雲翻湧。轟鳴的雷聲如同在鞭笞催促著宮廊下那道焦急的身影。

黑衣人腳步紊亂,飛快地穿過宮牆來到一處殿門前跪下,低聲喚道「大人。」

「進。」

黑衣人顫顫巍巍的走進房中,搖曳的燭火將他心裡的慌亂不斷加深,短短十步的距離彷彿天塹,最終,他來到堂前,對著椅子上正閉目打盹的年輕人再次喚道「大人。」

「說。」李林甫像是沒有覺察到黑衣人的緊張,將兩隻嶄新的靴子交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失敗了,」黑衣人額頭緊貼地面,然而再溫暖的地毯也壓不住聲音裡的懼意「左拾遺請來的乃天刀門主幼弟,如意刀楊玄琰!」

「知道了,退下去。」李林甫依然沒有睜開雙眼,彷彿早已預料刺殺會失敗

黑衣人見李林甫似乎真沒有在意,戰戰兢兢地起身倒退出去,一直到房門口黑衣人才鬆了一口氣,準備轉身離去,然而——

「你還是太仁慈了,李月堂。」

嫵媚的嗓音沒給黑衣人帶來半點旖旎念想,反倒讓他渾身上下止不住地顫抖,因為聲音屬於這座府邸的主人。

一身華美宮裝的李嬗跨過了門坎,一步三搖的走進堂內,方才還在假寐的李林甫已經站起身,恭敬的對著李嬗行禮。

「參見殿下。」

「免禮,」李嬗瞇眼媚笑,如同青樓裡與人調情的妓子「李月堂,你多少也算李家人,太宗皇帝遺訓,動搖李唐皇位者,雖至親亦可殺。」

「咱們可是要奪位的人,這份慈悲心腸你是拿來祭奠本宮……」

「還是要祭奠你自己呢?」

「月堂知錯。」李林甫低頭認錯,不敢直視李嬗的眼睛

「記著你現在替誰做事,李月堂,」李嬗柔聲警告,在黑衣人恐懼的神情中,隨手摘下他的腦袋

「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要替那小子考慮吶。」李嬗揮手甩去手上的黏腥,鮮血濺到了李林甫的臉上

「月堂明白。」李林甫依然恭敬的低頭抱拳,任由臉上的鮮血滑落

「說到那個小子,都抓來十天了,你要拿他作什?」李嬗斜身坐在椅子上,似乎覺得煩悶的暑意難消,伸手扯開衣襟,露出大片雪白,慵懶說道「雖是你交給本宮的投名狀,但本宮府裡不養廢物。」

「用來牽制左拾遺,」李林甫將頭彎的更低,生怕看見那片春光讓自己人頭不保「他左拾遺千方百計想救人,明日,月堂就將王摩詰的項上人頭送到他手上。」

「咯咯咯咯,」李嬗咯咯嬌笑,鮮紅的指甲直指李林甫「本宮收回先前那句話,李月堂,你是真狠心吶。」

「有意思,別讓本宮失望。」許是暑意見退,李嬗拉回衣襟,恢復了身為公主的倨傲,揮手屏退李林甫。

「月堂告退。」自打低下頭的那一刻起,李林甫便一直沒有再抬起頭,如通先前的黑衣人一樣,倒退著離去。

李嬗望著李林甫離去的身影緩緩捏碎椅子扶手,斜長的媚眼裡滿是輕蔑。

清晨,連日的大雨終於停歇,長安城在微熠的陽光下蒙上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薄紗。一輛馬車壓過了春明門下的水窪,緩緩駛進城裡,一路西行跨越了整條青龍街,最後在崇義坊前的青西客棧停下。

張九齡率先跳下馬車甩一甩衣袖,抖去身上的灰塵,回頭對著楊玄琰等人道「諸位,這青西客棧雖然才開兩年,但他們的酒水是下功夫濾去酒糟的,非常順口,張某做一回東道主請你們一碗。」

「多謝張大人。」

楊玄琰抱拳一禮,儘管知道這不過是一場虛應故事的斷頭飯,仍是轉頭吩咐孫思辯去停馬車,和王皆實幾人跟著張九齡走進客棧

「馮老闆!來兩壇青西釀!再切一盤醬牛肉!」甫進客棧,張九齡便對著櫃檯後的胖掌櫃喊道

「唉喲!張大人,小半個月沒見了!今兒個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馮老闆笑呵呵地從櫃檯後面走出來,打了個手勢讓兒子去準備東西,自己則端一碟醬豆將張九齡等人引到一張桌子上坐下寒暄

「去辦些事情了,」張九齡用筷子挑起一顆豆子扔進嘴裡,輕巧的避過話題「上頭交代的。」

馮老闆點點頭,知道多半涉及官場隱密,也不再多問,改聊起其他事情,一來二去,和楊玄琰幾人都熟悉了。

「小老兒有幸見過天刀門的幾位英雄,在這裡先敬幾位一碗。」

正好此時馮老闆的兒子拿來兩壇酒水,馮老闆給所有人斟上一碗酒,自己端起碗仰頭先乾為敬。

「幹!」

「幹!」

「哈哈哈哈!好!馮老闆,夠爽快,你這兄弟老子我認了,以後有事儘管報我江蘇霸刀—高盧—的名字!」高盧摔下酒碗,一張蒲扇大的手直往馮老闆的背上拍去,震的馮老闆連連咳嗽,差點把剛喝下去的酒水吐出來

然而還等不到馮老闆心疼被摔破的碗,他的兒子小聲咕囔道「什麼霸刀,聽都沒聽過,就不信有蜀山的劍仙厲害。」

「娘希匹的!你個小兔崽子說什麼!」高盧一拍桌子起身罵道,眾人趕忙安撫將他按回凳子上,連連說道不用跟小孩子計較

「本來就是嘛!」少年仍然不服氣,甩下肩上的毛巾振振有詞「十三年前的神龍之變,為除妖王蘇笙月,蜀山劍宗幾乎全宗戰死,那時你們天刀門在哪裡?驚雷劍仙入宮斬殺張家妖人兄弟,你江蘇霸刀又在哪裡?」

「娘希匹的!老子給你臉了是吧?」高盧氣的鬚髮皆張,抄起放在一旁的環首大刀就要翻臉

「高兄弟,這裡是長安容不得你胡來!」張九齡放下酒碗淡聲說道,眼中充滿警告

「狗東西,你什麼意思?」高盧瞇起眼睛盯著張九齡質問

客棧的二樓上,一對身穿黑衣的男女正看著樓下這一幕,女子抬起袖子掩嘴輕笑,似乎覺得很有趣。

「你就不開心吶?那孩子可是很崇敬你吶!」女子挑逗般地問道

「我做這些事情,不是為了讓人崇拜的。」抱劍閉目的男子睜開雙眼回道,銳利的雙眼中似有電光閃過「至少,被崇拜的不該是我這個苟活之人。」

女子聞言有些不高興的噘起粉唇,暗自吐了吐舌頭。

「送到這裡就行了,如月,早些回去吧。」男子說完便轉身走下樓,對已經劍拔弩張的張九齡等人漠不關心,徑直走出客棧

男子走後,女子覺得無聊,便半倚在欄杆上,將一身黑衣繃出渾圓的曲線,伸手撐起那尖俏的下巴,靜靜看著樓下張九齡幾人的衝突。

「張大人,你這是何意?」一片沉默中,司馬無錯停下手中的兩顆鐵丸,冷聲質問

「張某知曉各位都是名震江湖的高手,但容張某提醒一句,這裡是長安城,天子腳下,任何人都不得在此放肆。」面對一巴掌能拍死自己的江湖高手,張九齡絲毫沒有怯弱,擲地有聲的說道

啪啪啪——

清脆的掌聲從客棧門口響起,身穿嶄新公服的李林甫帶著幾個手下踏進客棧。

「拾遺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只是拾遺大人何時身兼不良人的職責了?」李林甫帶著張揚的微笑,慢步走到桌前「也不知會一聲,好讓李某送禮祝賀拾遺大人不是?」

此時馮老闆趕緊抓住兒子,逃也似的躲進客棧後院,只露出半個腦袋靜觀其變,其他客人也相繼從門口離開,遠離這是非之地。

「李月堂,你來做什麼?」張九齡憤怒的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說道

「叫我李林甫。」李林甫刻意抖一抖身上的公服,抬手正了正頭上的冠帽,「你既然帶人回來,就是鐵了心跟我過不去,沒必要假惺惺地套近乎。」

李林甫好整以暇地伸手拿起酒壇給自己倒一碗酒,冷笑地指向高盧「不過,你找來的狗好像也並不那麼聽話。」

「狗驲的!你是找死!」高盧揚起大刀,一刀往李林甫頭上砍去

鋒利的刀口終究停在李林甫的太陽穴前沒有劈下,一柄不知從何處射來的飛刀擊落高盧手中的大刀,不待高盧重新抓起大刀,第二柄飛刀接踵而至,王皆實冷哼一聲,隨手扔出桌上的筷子擋下,冷峻的目光已經瞟向客棧外的某個角落。

「天刀門不過如此,還妄圖與殿下為敵。」李林甫淡然的喝完碗中的酒,臉上的微笑一直沒有變過,他用一種看屍體的眼神望向張九齡,「張九齡,我知道你是有宰相之才的,可惜,」

「選錯了主子。」

「我不管你想給誰當狗,摩詰他在哪裡?」張九齡陰沉著臉怒聲質問

「帶進來。」李林甫露出一個危險的笑容,一彈響指,門外的手下便捧著一個匣子走進客棧。

當那個匣子被打開,張九齡憤怒的臉上剎那間失去血色。

裡面有一個被剮去大半皮肉的人頭,然而讓張九齡失神的是人頭旁的那支畫筆,那是去年他送給王維的畫筆,從來不離身的。

「禮已送到,在下就告辭了。」李林甫很滿意張九齡的表情,放下酒碗起身離開,在桌上留下了三枚銅錢排成品字形「這一壇酒在下請了,權當給諸位一個見面禮,希望諸位還能活著離開長安。」

「李林甫!你給老子站那兒!你這是什麼意思?」張九齡起身喝問,一臉的癲狂

「既然拾遺大人誠心請教了,那在下再多送一句忠告,」客棧門前李林甫轉過頭來,似一條毒蛇般微笑道「張子壽,如果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那還是回曲江去做你那墨硯動天的小神童吧。」

李林甫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張九齡憤然捶打桌面發洩自己的憤怒。曾經的朋友,如今已形同陌路。

朱雀街上,停好馬車的孫思辯正準備去和楊玄琰幾人會合,就在他經過開化坊的小巷子拐入青龍街時,一道聲音從背後叫住了他。

「我如果是你,就會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孫思辯轉頭看去,只看見一身公服的李林甫正雙手抱胸靠在牆上,一臉冷漠的看著自己。

「大……大人,您是在和我說話麼?」孫思辯不知道眼前這個身著公服的年輕人是誰,有些畏怯的問道

「倘若明日你還留在這裡,難保你不會死在亂刀之下。」

「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李林甫說罷轉身便走,彷彿這提醒只是一時興起,聽沒聽進去與他無關

「敢問大人名諱?」孫思辯原地掙扎了一會兒,見李林甫即將走遠連忙問道

「我?」李林甫腳步一窒,想起剛才客棧裡張九齡喊自己是狗,有些自嘲的說道「李哥奴,李家大哥之奴。」

李林甫走後,孫思辯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整整小半刻鐘都沒走出這條巷子。最終,孫思辯朝著青西客棧的方向看了一眼,滿是愧疚地說道「楊長老,對不住了!但思辨真的不想死!」

駕車弟子逃也似的離開巷子,不知何時從客棧來到這裡的黑衣女子緩緩從高處躍下,走到朱雀街上,看著遠處那巍峨的皇城,頗為頭疼的呢喃道「媚娘的傻女兒怎麼就這麼不省心吶?都要五十歲的人了……」

晚風徐徐吹過長安城西郊的慈恩寺,夜裡的樹林被吹得發出沙沙的聲響。李林甫翹著二郎腿坐在涼亭裡,手中拋耍著一把匕首,怔怔出神。

不多時,一個全身包裹在黑衣裡的身影繞過庭院的拱門,緩步走進涼亭,手中正拿著上午李林甫留下的三枚銅錢。

「主上有什麼指示?」來人開口問道,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明日酉時在這裡動手,」李林甫將手中的匕首旋了一圈,有些不悅的看向來人說道「另外,小心行事,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

「哼!還輪不到你這條狗來教我做事!」來人惡聲說道,將三枚銅錢丟在李林甫腳下

李林甫也不生氣,竟還彎腰將銅錢撿起,和匕首一起放在手中拋耍。一邊拋一邊走出涼亭,有意無意地說道「今早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收場?還有那名駕車的弟子,你難不成還要親手殺了?」

「你想死麼?」來人出言威脅,雙手手指捏的喀吧作響

李林甫作勢將手中的匕首遞給那人,另一隻手作刀狀朝著自己的脖子劈兩下,挑釁的對來人道「來!朝這裡,我笑你不敢!」

「李林甫,事成之後,我定取你狗頭!」來人氣得七竅生煙卻也無可奈何,又惡狠狠的丟下一句威脅後轉身離去

李林甫不甚在意,一抖袖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又抬手整理頭上的冠帽,重新坐回涼亭裡閉上眼睛休息。就在黑衣人離去僅僅半刻鐘之後,一道尖細的嗓音驀然打破了這份寧靜。

「李哥奴。」

李林甫起身對著不遠處陰暗的樹林抱拳喚道「大人。」

「計劃不變?」尖細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似真似幻,讓人無法分清聲音的主人到底在不在那片樹林

「一切如常,萬事俱備。」李林甫恭敬的禀報

「很好,明日之後,你也不用再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哥奴不敢,能替聖上分憂,能替大人分憂,是哥奴之幸。」李林甫的頭壓得更低,完全不見先前面見黑衣人時的囂張跋扈

「好好做,以後朝堂上會有你的位置的。」尖細的聲音逐漸遠去,直到細不可聞

「多謝大人提點。」

李林甫的腰直到一炷香後才直起來,抬頭看向空中漸漸被黑雲遮住的圓月,捏緊右手篤聲道

「終有一日,我李月堂必成國相。」

次日早晨,張九齡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眼。照理說一連十日的奔波應該能一夜好眠才是的,然而李林甫卻送來了王維的人頭。

按照原本的計劃,應該是趁亂之際讓楊玄琰照應自己潛入太平公主府,再由駕車的弟子孫思辯接應轉去先生張說家裡躲避的。

如今一切都已經晚了。

張九齡簡單的洗潄過走到樓下,見到楊玄琰幾人面沉似水的圍在一張桌子上。

「娘希匹的!老子昨天找了一晚上,都沒找著那小兔崽子,定是給那陰陽怪氣的癟犢子拐跑出城了!恁他娘的不是東西!」脾氣火爆的高盧一拍桌子怒聲罵道,連櫃檯的馮老闆都被嚇的一跳

「行了,高盧,」司馬無錯看著桌面上高盧帶回來,印有太平二字的令牌平靜說道「走便走吧,本來也不可能讓他參與進來。」

「老子氣不過好吧?咱們天刀門怎麼就出了個這麼沒用的東西?」高盧仍然罵罵咧咧的,轉頭看見張九齡走下來氣更不打一處來,張口就罵道「娘希匹的狗官!」

「是不是想看看大理寺生的什麼樣?」張九齡瞇起雙眼,連著兩天被高盧指著鼻子罵,本就有些火氣,再得知王維的死訊讓張九齡連虛應故事的得體都懶得維持

「恁你他娘的!來!老子就在這兒,有能耐你帶人把老子綁了!」高盧不甘示弱,瞪大雙眼回懟道

「夠了!高盧,還嫌不夠丟人麼?」楊玄琰高聲喝道,時常掛著爽朗微笑的臉上罕見的浮現怒意

「拾遺大人,時候不早了,還請帶路。」深呼吸一口氣平復情緒,楊玄琰起身對著張九齡抱拳道,雖然客氣,但態度明顯有了幾分生疏

「隨張某來。」張九齡一臉的無所謂,徑直走出客棧

張九齡領著楊玄琰等人走過朱雀門,踏上昭陽門街。饒是囂張霸道的高盧走在街上也不由得有些拘謹,若說長安城是天子腳下,這昭陽門街,可就是貨真價實的皇城了。

一路上,張九齡全然沒有先前的意氣風發,只是行屍走肉的沿著青石路面前行。

「張大人。」王皆實突然停下腳步開口喚道

張九齡回過頭,看向這個一路上沉默寡言的男人。

「王某有件不情之請,還望張大人能夠答應。」王皆實鄭重的抱拳行禮

「何事?」

「此行凶險,王某也不敢斷言能活著回去,」說到此處,王皆實微微一頓「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妻兒,若王某不幸身死,還請張大人將王某的屍骨送還天刀門,並庇蔭王某的妻兒一二。」

「為何找我?」張九齡輕聲問道,態度冷淡

「因為哪怕王某不怎麼喜歡朝廷的走狗,也得承認張大人是個好官。」王皆實微笑說道

「我算個屁的好官?連朋友都救不下來。」張九齡自嘲一笑,臉上滿是自責

「非也,」王皆實搖頭,認真說道「自出天刀門後,一路上王某都在觀察張大人您的一言一行:都說正人君子,行不由徑。張大人卻願意放著河東道的官道不走,改走潞州人煙稀少的小路,就是為避免因遇刺而傷害到周遭的百姓。」

「又如昨日,其實只要張大人一聲令下,王某幾位是可以出手斬殺李月堂的,甚至是大人您自己動手。」見張九齡默然不語,王皆實接著說道「畢竟大人聖旨在手,他李月堂區區一揚州參軍之子,膽敢要挾朝廷命官,本就該死!然而大人卻沒有這麼做,說難聽點是婦人之仁,但也恰恰是這份仁心證明大人謹守份紀,有所為有所不為,乃真君子也!」

「王某多嘴勸一句,人死不能複生,若王摩詰泉下有知,想來也不願意見到張大人如此消沉。」

聽完王皆實半是開解半是安慰的話,張九齡深深吐出一口氣,淡淡的說了一句「王先生所託非人。」便繼續向前走。

王皆實嘴唇微微一抿,卻也不好再多言,只能繼續前進。

幾人在昭陽門前停下腳步,門下正站著一位身穿皂色長衫的年輕太監。年輕太監睜開雙眼,像一隻慵懶的貓在打量幾隻溝裡的老鼠。

「張拾遺,您可真慢啊!咱家倒還好,若是惹得陛下降罪,那可就得不償失了。」高力士尖聲開口敲打張九齡,表達自己的不滿

「請高大人見諒。」張九齡沒有多作辯駁,彎腰道歉

「讓咱家仔細瞧瞧,如意刀楊玄琰、漠北玄刀王子虛、五禽回風手司馬改之,」高力士笑著一一點過王皆實幾人的諢號,順帶安慰了張九齡一句「可都是享譽江湖的三品高手,張拾遺也算對得起張相國的門第!」

「幾位壯士,隨咱家走一趟吧!莫要讓陛下久等,那可是要殺頭的。」高力士一甩拂塵轉身便往皇宮裡走「今夜酉時,還需要幾位同咱家去慈恩寺,剿滅那些亂臣賊子。」

目送楊玄琰幾人跟著高力士走進昭陽門,張九齡緩緩直起身,也準備轉頭離去——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張拾遺,咱家多嘴兩句,若還想在這朝堂里安穩,這識人的眼睛可要再麻利些,有些人不是那麼值得交心,也有些人,」

「不是那麼好救的!」

高力士尖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張九齡猛然抬起頭,卻見早已走遠的高力士在宮門前正好微微回過頭,朝著自己邪魅一笑,而昭陽門也在自己面前緩緩關上。

轟隆——

午後的暴雨轟然落下,淚水和著雨水一同從張九齡臉上滑落。

當張九齡渾渾噩噩的走回青西客棧時,他在一條巷子口發現了那個身穿公服的打傘身影,那人緩緩走進巷子,張九齡連忙跑過去。

一連追了好幾條巷子,從開化坊一路追到永寧坊,那人每每都在拐角處失去踪影,直到最後一條巷子拐過,張九齡狼狽的撐著膝蓋喘氣,一臉的不甘。

他跟丟了。

「還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有個國相的先生便能屍位素餐,這拾遺都可以不拾遺了。」

李林甫嘲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張九齡回過頭,看見對方正從一間首飾舖裡走出來,臉上依然是那個輕浮的笑容。

「王摩詰呢?」張九齡恨聲問道,心裡仍抱有一絲希望

「怎麼?昨日才將人頭送給大人,大人今日這就弄丟了?」李林甫笑意不減,毫不留情的擊碎張九齡那點幻想「那不正好?大人趕緊去『拾遺』吧!」

「李林甫!他和你是畫友啊!他有多崇拜你,你不知道?你怎麼就下的去手?」張九齡衝上前一把抓住李林甫的領口咆哮

「欲成大事者,雖至親亦可殺之。」李林甫邪肆一笑,輕聲說道

「李林甫!」張九齡滿佈血絲的暴怒雙眼盯著李林甫一字一句說道「老子才不管你爹是什麼揚州參事,我張九齡就是拚著仕途不要也要活剮了你!」

「那李某就拭目以待了。」李林甫也不再微笑,淡然的扯下張九齡的手,整理一下領口,再正了正冠帽,從容地離去。

李林甫緩緩走回崇義坊,來到青西客棧後方的巷子裡,富態的馮老闆早已撐傘站在那裡不知等了多久。

「多謝馮老闆。」李林甫上前躬身道謝,態度不再輕浮

「小事一樁,」馮老闆坦然接受李林甫這一禮,笑瞇瞇的雙眼裡隱隱滑過一絲鋒芒「不過小老兒倒是好奇,李大人是從何得知小老兒是靈都觀的人?」

「王屋山下,靈蘊仙觀;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李林甫意有所指地說道「身處江河,須知龍王,亦須知無腸將軍。」

「呵呵呵呵,比張相國的學生仔細多了,也算是你的本事。」馮老闆笑著點頭,隨後問道「那規矩應該知道吧?昨日你可沒把錢給我呢!」

李林甫從袖子裡掏出三枚銅錢,馮老闆伸手接過,臉上卻有些詫異「你小子就這麼大膽?」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李林甫又掛上那從容的微笑,自信說道「貴人們哪裡會在意我們這些下人怎麼通的暗號?」

「說的也是,」馮老闆恢復市儈的笑容「那小老兒在這裡,先預祝李大人平步青云了?」

「過獎。」

「哎!好說。」

兩人一同整斂衣衫,理一理冠帽,才分別從巷子裡離開。

「子壽,聽先生的,別喝了。」張府裡,張說嘆了口氣對身邊陳著四五個酒壺的張九齡勸道

半個時辰前,這個學生跟只落湯雞似的敲響自己家大門,進來後什麼也不說,直接翻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一頓狂飲,直接喝到了傍晚,就連找他下棋都沒能勸住。

「張博物!你好歹也和先生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就這麼一直喝酒,你咋不上教坊司去?」張說嚴厲大喝道「再不回話就從我宅子裡滾出去!」

酒壺在張九齡嘴邊停下,然後被慢慢放到地上。張九齡低著頭,低沉的吐出幾個字:

「摩詰死了。」

張說的雙眼驀然瞪大,手裡的棋子拈在指尖怎麼也落不到棋盤上。

「你……你說什麼?」

「摩詰死了,摩詰他死了啊!」張九齡悲憤的一揮手,打翻身旁的酒壺,酒水淌了一地「昨日我才帶著楊玄琰他們進城,李林甫就送來王摩詰的人頭!」

張說收回落子的手,看著棋盤上勢均力敵的黑白二子怔怔出神。王維對於張九齡而言,就像是張九齡對於自己一樣,都是最喜愛的學生,都是用盡心力栽培的學生。這種情感說是自己的孩子都不為過,偏偏殺死自己孩子的,還是往日最要好的朋友。

「我就不應該讓摩詰跟著他學畫……我就不應該……」張九齡深深懊悔,不斷拍打著地板

張說深深嘆一口氣,他能體會張九齡的悲痛,換作張九齡出事了,自己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吧。

目光移到一旁桌上的匕首,張說突然想到張李兩人第一次見那日,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那時他領著張九齡進長安,騎著高頭大馬經過平康坊,僕人為他們撐起羅傘,成百上千的百姓冒雨擁擠在道路兩旁,他們都想一窺那九齡神童的模樣。如今他已想不起那些百姓的面孔,但他忘不了悲月樓上那個白衣少年,那人兀自對雨撫琴,眼神空靈,卻自始至終沒有看過樓下一眼,這超然之態讓張九齡欽慕不已,當時就下定決心對自己說道,無論此人出身如何,都要與之結為莫逆。

後來,他們在悲月樓上吟詩作賦,在長安東郊肆意馳騁,在小廟山頂高呼,在崖前換帖立誓,要做左右宰相,為國為民立不世之功。再後來,他們又認識了王維,悲月樓二仙變成三奇。

這一切卻都在半年前李林甫莫名得罪岐王后不一樣了:傲如寒梅的李林甫開始屈意奉承,阿諛諂媚,最後投入太平公主麾下;而意氣風發的張九齡也因為李林甫的變化自甘墮落,整日花天酒地,屍位素餐,自己這裡都壓下不少參他的奏摺文章。

任由張九齡發洩情緒,張說一點一點收回棋盤上的棋子,他不得不承認,這一局事關大寶的棋局來得太倉促,讓他迫不得已推出張九齡入局,他張道濟輸給了太平公主,輸的體無完膚。無論太平公主事成與否,都已經深深在張九齡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一輩子都不得解脫。

「我要出城,去慈恩寺。」哭了好一會兒,張九齡突然抓過一旁桌上的匕首揣入懷中說道

「子壽,你瘋啦?」張說又驚又怒「你一個八品練息境都沒踏進去的弱書生去做什麼?」

「我沒瘋!摩詰終歸因我而死,」張九齡搖晃著起身,回過頭來,臉上同時有著瘋狂和冷靜「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我要親手結束這一切!」

「我要他李林甫,死無全屍!」

「你這又是何苦?」看著張九齡眼裡的決絕,張說心痛道。曾經最要好的朋友,如今竟要生死相向,何其悲哀?

「至少,對得起摩詰。」張九齡面色冷然,奪門而出

張九齡走後,張說顫顫巍巍來到書房打開抽屜的鎖,從裡面拿出一個佈滿灰塵的龜甲。吹散上面的塵埃,將三枚銅錢放進去,口中念念有詞,嘩啦啦的搖了起來。

片刻後,堂堂一國之相的張說跌坐在地,臉上滿是絕望。

坤下乾上,天地否。

瓢潑的大雨中,高力士躬身攔在一輛馬車前,手中的拂塵有如天上垂幕,巋然不動。

「退下去。」

馬車里傳來一聲威嚴的喝斥,然而高力士不為所動。門簾忽然被掀起,正值而立的李隆基從馬車裡走出,英武銳利的雙眼泛露凶光。

「高力士,你膽敢逼朕?」

「奴才斗膽。」天威如雷,高力士幾欲癱伏在地,但憑一股必死的決心穩住身形,脊梁如鐵,雙手如屏「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慈恩寺凶險,縱使陛下要處死奴才,奴才也不能讓陛下犯險!」

「三年前的唐隆之變,朕連上官婉兒都敢殺,今日還會怕她這位姑母?」李隆基淡淡一笑,聲音卻比這陣雨還要清冷

「奴才該死!」豆大的汗珠從高力士的脖頸流過,仍不死心的尖叫哀求「懇請陛下退還宮中!岑相和常將軍的大軍已兵臨城下!」

「宮裡,有岐王他們足矣。」李隆基轉身走回馬車,冷漠的對車夫下令「發車。」

見馬車直直朝自己撞來,高力士連忙往旁一跳避開,倉促間只聽得李隆基的聲音散在雨中。

「朕,要親眼看著她李嬗伏誅。」

大雨依然傾盆而下,高力士轉頭看了一眼闔上的永安門,門下的積水已變得腥紅一片,隱隱有喊殺聲從門內傳出。狠狠一咬牙,轉身去追已經走遠的馬車。

雨水不斷從慈恩寺的亭簷滴下,如同一道清麗的珠簾。聽著雨水的滴答聲李嬗伸出兩根蔥指,輕輕拈起一顆葡萄送進朱唇,微露半吋的丁香小舌如同一個欲遮還羞的少女,卷去唇上沾留的汁水。

李林甫眉眼低斂,像一棵樹一樣的立在一旁,不敢讓這香豔的一幕有半點落進眼裡。

「李月堂。」李嬗輕啟朱唇,好似在喚情郎般溫柔

「屬下在。」

「什麼時辰了?」李嬗又捏起一顆葡萄把玩,用指甲輕輕彈去蒂頭

「回殿下,再一刻酉時。」李林甫低下頭,閉上雙眼回道

「真慢吶!」李嬗隨手將葡萄丟進嘴裡,慵懶地伸個懶腰「本宮都快等不及了吶,想親手摘下我那侄子的腦袋!」

「李月堂,你說本宮美么?」李嬗突然問道,一雙媚眼緊緊盯著李林甫

「殿下乃天人之姿,自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李林甫拘謹地說道,後背已經被汗水打濕一片

「那他為什麼不肯多看我一眼吶?」李嬗摸著自己的臉,微微出神

李林甫沒有回答,這個時候無論回答什麼都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然而李林甫心底深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正不斷地湧上,只要挺過今晚,無論結果如何,自己都安全了!子壽,等我!

「李月堂,你還沒回答本宮吶?」

李嬗的聲音如同亭外的雨水噹頭澆下,當李林甫抬起頭時心跳更是狠狠漏了一拍——不知何時,李嬗已經來到自己面前,一雙狹長的媚眼正盯著自己,還能聞到若有似無的桃香味。

李林甫的喉結數次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手腳更是止不住地開始發抖。

「怎麼,你在害怕本宮吶?」李嬗氣吐如蘭,聲音更是輕的像是用羽毛刮蹭耳朵

「屬下有錯!殿下饒命!」李林甫連退三步,慌忙跪下,額頭貼地

「咯咯咯咯,你是說你私下會通本宮的侄女吶?」李嬗撫著胸口嬌笑,連著頭上的金釵晃的叮噹作響

跪在地上的李林甫心底一片冰涼。

完了,全完了!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無妨,難得她那一心向道的木頭能有看上的男人,本宮就不棒打鴛鴦了。」李嬗如同一隻狩獵前的狐狸,輕舔艷紅的指甲「說來也有趣,我們李家不知造了什麼孽?老愛那年歲小過自己的少年郎?」

「幾位天刀門的英雄,來都來了,何不出來一見?」

三道人影分別從不同的方向閃過,王皆實、司馬無錯和高盧成犄角之勢,將李嬗和李林甫圍在涼亭中間。

王皆實終於解下了背上的長刀,露出它的模樣:通體烏黑,不知由何物所鑄,似金非金,似石非石。黑色的氣機不斷吞吐流轉,有如在刀上燃起幽冥的鬼火,將本就罕見的長刀襯的玄異。

司馬無錯輕輕丟下手中的兩顆鐵丸,雙手舞動拉出陣陣殘影,如那佛門的千手觀音,雙腿微蹲,蓄勢待發。

「天刀門奉旨剿滅叛逆,」楊玄琰抱臂走過拱門,來到三人身後,睜開雙眼,篤聲道「天與不受!」

「反受其咎!」王皆實和司馬無錯一併應道

「咯咯咯咯,可別讓本宮失望吶!」李嬗掩嘴嬌笑,閃身衝入人群中

「結陣!四靈玄陰陣!」

楊玄琰抽出參差刀,率先踏住青龍位,兩手一錯,斬出一道刀罡劃破重重雨幕,卻被李嬗隨手一爪打散。身居玄武位的王皆實將黑刀捅入地面,黑色的氣機奔流而出有如龍蛇走地,直取李嬗下盤,當李嬗一躍而起避過這道氣機,司馬無錯和高盧一下一上,封住李嬗的退路。

「朝天雀!」

「虎呷斬!」

司馬無錯腳步一跨,踏前作撲飛之狀,帶起陣陣旋風,雙掌倚天如要將天上的雲雀俘獲,拍出一道赤紅氣勁;高盧奮力一蹬,將環首大刀舉過頭頂,對著下方的李嬗當頭劈下。

這生死關頭的一瞬間,李嬗嫵媚一笑,腳尖輕點司馬無錯打出的雲雀,一步欺身到高盧面前,左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夾住鋒利的刀刃,一掌拍在高盧胸口。

隨手丟掉奪來的大刀,李嬗伸出香舌舔舐指甲,像一隻優雅高貴的狐狸,天上落下的雨水在她身外三吋就被彈開。李嬗扭了扭手腕,嬌笑道「就這點能耐麼?」

楊玄琰和王皆實交換一個眼神,顧不得吐血昏迷的高盧,和司馬無錯從三個方向包圍李嬗。

「三才絕地陣!攻!」

隨著楊玄琰一聲令下,王皆實持刀突進率先發難,黑刀上幽火明滅,如同一顆流星滑過,李嬗避過刀鋒卻聽見滋啦一聲,一截袖子應聲而落。

司馬無錯屈指成爪,兩步貼身,一個鎖喉扣直取李嬗咽喉;楊玄琰倒持短刀,長刀交錯,勢如猛虎出閘張口咬下。

李嬗看著短了一截的袖子,臉上的表情逐漸冷了下來,瞇起冶豔的雙眼,氣勢渾然攀升,身後浮現巨狐虛影張嘴厲嘯,一拳破開氣勁,一個閃身已經來到司馬無錯面前,在司馬無錯驚愕的目光中,充滿暴虐桃色氣機的一拳轟然搗在他的胸口。

司馬無錯倒飛出去,在撞到圍牆後吐出一大口鮮血,落在地上。

「改之!」王皆實提著黑刀就要朝司馬無錯奔去

「我沒事,別散了陣形!」司馬無錯按著胸口大喊

「王先生,小心背後!」

噗哧——

王皆實兩步退開兩丈遠,捂著左肩上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李嬗舔了舔指尖上的鮮血,媚眼如絲,有些失望地道「真沒用,和林明比,差的可遠吶!」

王皆實深吸一口氣,撕下一段袖子綁住傷口,大吼一聲再次和司馬無錯、楊玄琰圍攻李嬗。李嬗如同一隻狡黠的狐狸在三人中間遊走,不時發出銀鈴一般的嬌笑,在三人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口。

樹林裡的馬車上,車夫放下韁繩,脫下兜帽露出一張年輕的面龐。車夫對著車廂一禮,來到馬車後邊,從箱子裡拿出一套盔甲和一桿長槍。三兩下完成著裝後,走回馬車前,像一座山一樣拄槍守候。

高力士從林間的枝頭躍下,落地時努力控制自己的身形不發出一點聲音,躬著身像隻貓一樣來到馬車旁。

「那就是你埋在李嬗身邊的棋子?」李隆基看著正從涼亭裡匍匐離開的李林甫淡聲問道

「是,陛下,」高力士恭聲應道「乃郇王李禕後人,揚州參軍李思晦之子,李林甫。」

「誰!」警戒的車夫突然轉頭朝著樹林間喝道

高力士一個閃身,從一丈開外的樹後,拖出一身狼狽的張九齡走回馬車旁。

李隆基從車廂裡撿了張板凳,就這麼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看著正在纏鬥的李嬗幾人,就如三年前看著車夫呂有為殺上官婉兒一樣。

也如同十三年前,看那個還叫做林明的青年,隻身一人提著長劍,殺的整座皇宮人頭滾滾。而他,就這麼泰然的坐等結果。

「張道濟的學生?」李隆基交錯雙手,平淡地問道

「回禀陛下,正是。」張九齡慌亂的抹去臉上的泥水,躬身作揖道

「下不為例。」

張九齡以為只是在教訓他衝撞了聖駕,正準備起身謝恩,卻聽見李隆基繼續說道「朕不想來年滿朝都是張華之後。」

張九齡猛然瞪大雙眼,不敢直起彎著的腰。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

李隆基拿起茶杯輕啜一口,不再說話,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瞧過張九齡一眼。張九齡還要開口,一柄拂塵瞬間擋在眼前,將他的話憋回肚子裡,只能靜靜陪著那尊貴的男人,等待前方的結果。

楊玄琰三人久攻不下,反倒隨著時間流逝,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

再這樣下去不行!我們撐不了多久的!

腳下一點後撤,楊玄琰大口喘息,心裡默默盤算,如今他們三人體力漸漸不支,而李嬗依然游刃有餘,最後的結果定是他們三人橫屍當場。

「王先生,小子主攻,您壓陣,司馬先生伺機而動!定要在一炷香內殺了她!」

楊玄琰說完一馬當先,手持雙刀,腳踏罡步衝到李嬗面前,如同過河悍卒不斷揮舞雙刀,連綿不絕的刀勢招招狠辣,直逼李嬗的要害。王皆實併攏雙指撫過刀身,捋順虛幻明滅的黑色氣機,猛然睜開雙眼宛若明王怒目,向著李嬗退去的位置狠狠劈下

「秦風,針虎!」

隨著黑色的刀罡直奔李嬗,司馬無錯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沉腰蹲胯向前一躍,好似那飛鴻踏雪,並掌為刀,一式雁飛砂封死李嬗最後的退路。

「天狐別行法,媚月。」

大量的粉色花瓣從指間傾瀉而出遮蔽楊玄琰的視線,李嬗下腰後仰,黑色的刀罡貼著胸前的溝壑飛過,隨後轉頭輕輕捏住司馬無錯的手腕,一掌拍在他的胸口。

一連串的動作在電光石火間完成,如同寺裡的鐘聲,重重捶在三人心頭,一股絕望的無力感油然而生。

連三人默契配合的圍殺都沒能奏效,那該怎麼打?

「你還要讓本宮等多久?」李嬗微微側過頭,聲音裡含著殺意

三人下意識的看向已經起身準備離開的李林甫,卻只見他張嘴欲言。

「司馬先生!當心!」

正當三人不明所以時,張九齡突然衝出樹林,聲嘶力竭的喊道

噗哧——

看著胸腹間那口猙獰的巨大刀鋒,司馬無錯艱難的轉過頭,執刀的人是一臉冷漠的高盧。

高盧殘忍的抽出大刀,繞過司馬無錯,來到李嬗面前恭敬的跪下道「屬下辦事不力,請主上降罪。」

「改之!」

王皆實連忙跑到司馬無錯身邊攙著他,只見大量的血沫不斷從司馬無錯嘴裡湧出,無論王皆實如何按壓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怎麼都止不住。

「高盧,你在做什麼?」

楊玄琰怒吼出聲,不敢相信加入天刀門近十年的客卿居然會是臥底。

「十年了,你就只給本宮出一刀?」

李嬗瞇起媚眼,輕輕蜷起的指甲如同抓住高盧的心臟一般。

「主上恕罪,屬下這就將他們盡數斬殺。」

高盧低頭告罪,在得到李嬗首肯後,提刀起身,朝著王皆實等人走去。

「子虛……快走……」司馬無錯有氣無力的說道

「不!我不會丟下你的,要走一起走!」王皆實怒聲打斷

「快走……你不也好奇我這最後一手十多年麼?」司馬無錯慘然笑道「你擋著……老子怎麼施展?」

「司馬先生……」

「走!」

眼見高盧越來越近,本來氣若游絲的司馬無錯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巨力,一掌將王皆實二人拍向樹林邊緣的張九齡,下一瞬,兩團火焰驟然閃現在司馬無錯手中。

楊玄琰兩個後空翻化去餘勁,瞠目結舌的看著陡然迴光返照的司馬無錯。被張九齡接下的王皆實伸出手悲憤的大喊

「不要啊!改之!」

司馬無錯對兄弟撕心裂肺的呼喊置若罔聞,平靜的擺開架式,兩團火焰如同太極中的雙魚交互衍生。氣機流轉,胸前的傷口不再流血,司馬無錯感覺到平生從未有過的敏銳,大至山石,小至蟲豸,一切都是那麼的清晰,彷彿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五禽回風手,鳳還陽。」

「封天絕地斬!」

身前五尺處,高盧有如戰馬一躍而起,環首大刀上的氣機匯聚成一猙獰的九丈鬼頭,擾動黑雲夾帶吞天噬地之勢朝著司馬無錯奔去。

司馬無錯深吸一口氣,烏黑的髮尾肉眼可見的轉成白色,兩手火焰化作一對翅膀,腳下一踏,如同在呼嘯浪潮裡孤行的一葉扁舟逆流而上,直奔鬼頭眉心。

「雲中鶴!」

鏗鏘——

砰轟——

半空中,無論是司馬無錯還是高盧都沒有因為爆炸產生的亂流閉上眼睛。兩人在空中交手十數個來回都未能分出勝負,司馬無錯燃著火焰的雙手勘比金鐵,每每咬住高盧的大刀都能在刀身上留下輕微的凹痕,然而每擋下一刀,頭髮便白一分,不過十來息的時間,司馬無錯滿頭的青絲已成白髮。

「哼!鳥人,你還能撐多久?」

高盧不屑冷笑,一個旋身拖刀猛襲,如同巨鯤躍出水面,直取司馬無錯的腰間。

司馬無錯處變不驚,有如靈鶴騰雲,一腳踩在刀上,左手的火團對著高盧的腦袋猛的彈射出去。

「哼!如此兒戲的手段,你以為老子會中招麼?」

高盧偏過頭躲掉火團,開口嘲諷,卻見司馬無錯落在身前,淡定的將右手伸到自己的小腹處,已滿是皺紋的臉轉向王皆實微笑

「子虛,我先走一步了。」

「燕歸來!」

高盧猛然反應過來,想要抽身卻發現自己緊緊被司馬無錯的右手吸住無法離開,還來不及有下一步動作,背後已經傳來一股灼熱感。

方才躲過的火團以乳燕還巢之勢洞穿自己的尾椎,在丹田處與司馬無錯手中的火團相撞並且,爆炸。

「啊啊啊啊啊!!!」

劇烈的火勢如同翻在水上的桐油一發不可收拾,眨眼間將高盧的丹田焚毀並沿著經脈擴散,不過短短兩三息時間,身如小山的高盧便化作一具焦屍。

司馬無錯仰頭栽倒,徹底失去生機。從發動鳳還陽的那一刻起,他便只剩最後三十息的時間,確認叛徒高盧身死,這最後一口氣理所當然的散了。

「改之!」

王皆實絕望的哭喊,幾欲掙脫張九齡和楊玄琰的手跑出去。

「咳咳……」

李嬗很不高興自己本想展現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泰然,居然成了一場鬧劇,於是轉身掐住李林甫的脖子將他提起來。

「李哥奴,回答本宮,你是要做本宮的狗?還是要做本宮侄兒的狗?」

感受到李嬗的手逐漸收緊,李林甫越發覺得呼吸困難,掙扎著從內襟裡掏出一把匕首,想要就近給李嬗捅上一刀。

李嬗狹長的媚眼裡流露殺意,手指猛然收緊。

嗖——

一桿銀亮的長槍自樹林間飛射而出,李嬗不得已放下李林甫避過長槍。逃過一劫的李林甫被一條藍色的線纏住腰身,眨眼間消失在樹叢後。

擲出長槍的呂有為慢慢走出樹林,伸手一抓招回長槍,舞了一個槍花後將槍頭對準李嬗,整個人彷彿和手中的長槍融為一體,威風凜然。

「啞狗和閹貓都來了,那我侄兒也來了吧?」李嬗如同發現獵物一樣興奮,身後的狐狸虛影甩動尾巴,猛然朝呂有為竄去

「啊啊啊!!!」

王皆實一臉癲狂的揮舞玄刀,和楊玄琰從樹林中殺來,如同先前一樣,三人不斷圍攻李嬗。

「咳咳……」

死裡逃生的李林甫捂著脖子不停咳嗽,聽著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如釋重負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

子壽,你能理解我了吧?

噗哧——

李林甫看著沒入自己腹部的匕首一臉的錯愕,顫抖著嘴唇抬起頭看向眼前一臉漠然的張九齡,心裡一陣刺痛。

一旁的高力士原本想出聲制止,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李隆基微微搖頭只好暫時作罷。

「子…子壽?」

李林甫眼裡流露出悲傷,在迎上張九齡充滿恨意的目光時,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崩塌了。

「這一刀,是因為你背棄誓言。」張九齡抽出匕首,隨後再次捅進李林甫的肚子

「這一刀,是因為你殺了摩詰。」鮮血從李林甫嘴角流下,堵住了他想說的千言萬語

「這一刀,今後,你我恩斷義絕!」張九齡憤怒的咆哮,遞出手中的匕首

「夠了!張拾遺,你好大的膽子,敢在陛下面前殺人?」高力士忍不住出聲喝斥,這顆棋子還沒用完,可不能讓張九齡給殺了

沾滿鮮紅的刀尖停在李林甫身前,張九齡看著眼前漸漸虛弱的李林甫丟掉手中的匕首,鬆開抓著衣領的手任由李林甫跌倒在地。

李林甫看著面前曾經作為換帖信物的匕首,雙唇蠕動,疲憊的閉上雙眼。

高力士氣的渾身發抖,甩動手中的拂塵就要給張九齡一個教訓,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威嚴的命令。

「去助他們殺了李嬗。」

「可……可是陛下,您身邊不能沒有人守候啊!」高力士停下拂塵,切聲說道

「他們死了,你攔得住李嬗?」李隆基眼底滑過一絲危險的鋒芒

「是。」

見天子發怒,高力士抱拳領命,將拂塵別在腰間,雙手合掌,一拉,五條藍色的絲線連起十指指尖。高力士一咬牙,怀揣著必死的決心,沖向正在纏鬥的四人。

張九齡似乎此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麼,看著倒在血泊中了無聲息的李林甫,顫抖著蹲下身,把臉埋在兩膝之間,痛哭不已。

李隆基淡漠的掃了一眼便把視線挪回亭前的戰場,這種心性不堅定的人,以後一併趕出朝堂吧。

「賤女人!給我死來!」

王皆實漆黑的瞳仁逐漸變紅,瘋狂揮砍玄刀斬出無數道刀罡,一刀比一刀瘋狂,一刀比一刀猛烈,全然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勢,只望能將李嬗斬於刀下。

面對王皆實奮不顧身的瘋狂,李嬗一掌打退三人,身型一閃如鬼魅般突然出現在王皆實身前,左手擒住王皆實握刀的手輕輕一轉,隨著手腕碎裂的清脆聲響,玄刀應聲而落。

「賤女人!老子殺了妳!」王皆實彷彿感覺不到疼痛,怒瞪著通紅的雙眼罵道

「咯咯咯咯,」李嬗瞇眼嬌笑,鮮紅的指甲如同利刃抵在王皆實胸口道「是啊!本宮賤,但這副身子哪個男人不饞?本宮倒想看看,這充滿兄弟之義的心是不是也七竅玲瓏?」

噗哧——

「王先生!」楊玄琰捂著胸口掙扎,卻無力站起身,方才李嬗那一掌打亂了三人內氣的運行,只能眼睜睜看著李嬗挖出王皆實的心臟

李嬗拋下王皆實的屍體,站在雨中恣意狂笑,高舉手中的心臟輕輕擠捏,冶豔的紅唇接下滴落的鮮血,如飲瓊漿玉液。

「這俠義之心果然不同,分外甘甜吶!」李嬗伸出舌頭舔去嘴角的血漬,危險的目光鎖定尚且存活的三人

「咄!」

沉默的呂有為沈聲一喝衝破禁錮,一個鯉魚打挺猛然起身,雙手一旋操著長槍直刺李嬗。

李嬗伸出一根蔥指抵住槍頭,另一隻手從呂有為面前一掠,留下五道鮮紅的爪痕。一腳將其踢飛出去,輕聲警告道「再上來,呂家散人槍可就要絕後了吶。」

見三人暫時無力再戰,李嬗把目光移向一旁的樹林,如同發現獵物的狐狸一樣縱身一躍,一個兔起鶻落,抓起面沉似水的李隆基和驚惶失措的張九齡二人,轉眼間消失在慈恩寺的圍牆後邊。

慈恩寺的主殿的大門轟然打開,李嬗隨手扔下抓來的兩人走到大殿中間。

大殿裡有一尊偌大的佛像,李嬗隨手劈碎佛像,走到空下來的蓮台上雙腿一盤,閉目打坐調息。饒是身為天下第二的宗師,連番輪戰數名三品高手也讓她有些吃不消。

李隆基淡定地站起身,雙臂一振抖去龍袍上的塵土,左手後背如夜星托鬥,右拳虛握橫擺腰間,怒目瞪著李嬗,哪怕到了這般境地也絲毫不掩飾滿腔的殺意。

「你就是再瞪個十年,姑姑我也不會死的,」李嬗若有所感,睜開狹長的媚眼調戲道「你們李家的男人,怎麼都這麼矯情?你這樣,那孩子也這樣。」

「君,當有君儀。」李隆基眉頭深鎖,極其厭惡李嬗的態度

「咯咯咯咯,對!對!就是這樣!」李嬗指著李隆基大笑,笑的眼角泛淚「就是這一本正經的模樣,才讓我一直想和你歡好啊!李三郎!」

「哼!瘋女人!」李隆基冷哼一聲,轉過身背對李嬗

李嬗從蓮台上走下,扭著腰肢來到李隆基面前,一把捏起他的臉,溫熱的吐息伴隨著輕柔細膩的嗓音直直落在李隆基臉上。

「侄兒啊!為何你到此時還能如此泰然?」

「你千不該,萬不該讓林明去高麗的,」李嬗自顧自地說著「就因為你那可悲的妒忌,將唯一能殺死本宮的劍就這麼丟開,真蠢吶!」

然而李隆基依然平靜,銳利英武的雙眼裡,那發自內心的輕蔑讓李嬗心裡升起一股無名火,憤然把李隆基按在牆上,強大的衝擊震得李隆基吐出一口鮮血。

「放…放開陛下!」

張九齡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就這麼下意識的站起身開口喝道。

他真的非常害怕。

這是他三十五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做「身似浮萍,命賤如草」。這一身官服在這些飛天遁地的神仙面前真計較起來,什麼也不是。

「你讓本宮……放開他?」李嬗一臉玩味的回過頭,手指漸漸收緊「張道濟的學生,你是真傻吶!本宮是來奪位的,現在只要殺了我心愛的侄兒,這大位就是本宮的,換作是你,你願意放手?和李林甫那條狗比起來差的不是一丁半點啊!」

「妖婦!還不撒手!」見李隆基面色泛紫,張九齡試圖轉移李嬗的注意力

「妖婦」二字戳中了李嬗的心,她放下李隆基,轉身朝張九齡步步逼近。張九齡一退再退,很快便退到牆邊。

「妖婦……」李嬗喃喃念叨,一把掐住張九齡的脖子「當年你們也是這樣說我母后的,本宮倒想問問,這天下男人坐得,女人坐不得?」

強烈的窒息感瞬間淹沒張九齡,脖子上的玉手比那絞刑的繩子還要致命。張九齡死命掙扎,斷斷續續地說道「牝雞…司晨,就…就算妳坐得皇位,驚雷劍仙…也不會放過妳的!」

「哈哈哈哈!」李嬗被張九齡的單純刺激的仰頭大笑,攥緊的雙手也微微鬆開「傻!真傻!你以為林明他會如此湊巧在此時遠征高麗?」

「你不會還以為李林甫真是本宮手底下的狗吧?」見張九齡一臉茫然,李嬗如同發現新玩具一樣,欣喜的瞪大媚眼看著張九齡

「妳什麼意思?」

「哈哈哈哈!真傻!若李林甫真得罪了岐王李范,就他現在在皇城里和常元楷拚殺的性子,會輕易放過?」

「大抵是個什麼經過,本宮也能猜個一二來,」李嬗放鬆手指,讓張九齡得以片刻喘息「半年前岑羲那個老不死派人與本宮密謀,李林甫那個傻小子率先發現端倪,主動找上我侄兒自請成為暗子,好監視本宮的一舉一動,這才有了半年前那場戲!不然這個擔子,張道濟和你這個混吃等死的左拾遺挑得起麼?」

「現在,悲月樓三奇又剩你一個孤家寡人,真是笑煞本宮吶,哈哈哈哈!」

李嬗的話如同寺裡的鐘聲重重敲在張九齡頭上。

李林甫是……暗子?

見張九齡失魂落魄的模樣,李嬗很滿意。突然,皇城的方向傳來一聲沉悶的號角,李嬗一把丟下張九齡,朝著李隆基走去。

「岑羲那老不死是真沒用吶,好侄兒啊!姑姑可不能讓你見著卯時的太陽了!」李嬗重新抓起李隆基的脖子一點一點的收緊手指。既然響起的是號角而不是煙花,可見皇城那裡,是岐王等人贏了。

才獲得片刻喘息的李隆基再度感受到窒息的感覺,然而身為帝王的驕傲讓他望向李嬗的目光仍然充滿輕蔑。

李嬗一邊笑一邊看著李隆基痛苦地閉上眼睛。

快了,再幾息,哪怕岐王他們來了也無濟於事!

「放……放開陛下!」

面對張九齡再次鼓起的勇氣,李嬗置若罔聞,美豔的臉上有著即將達成目的興奮猙獰。

「妖婦!放開陛下!」

情急之下,張九齡一拔頭上的髮簪朝李嬗刺去,然而李嬗身後的狐狸虛影一甩尾巴,張九齡又被抽回牆邊,轉頭嘔出一口腥紅的鮮血。

胸腹間傳來的劇痛疼的張九齡幾乎無法呼吸,好不容易喘過氣,抬頭望去,李隆基已經失去意識,只剩那醬紫色的黑臉,預示著這個才即位的帝王很快就要殞落在太平公主的手裡。

張九齡回憶起三年來的過往,與李林甫的相識、結拜,再到崖前兩人共同立下的誓言。張九齡重新捏緊手中的髮簪,眼下,只有自己能救陛下,救得了大唐。

張九齡沉沉呼出一口氣,將那早已荒廢十來年的內氣,一點一滴地從丹田裡調動出來,經過肺腑,緩緩流向右手,最終匯聚在手中的髮簪,照出一絲淡淡的金光。身子微微前傾,如同沙場上沖在前線的士兵,死命一搏。

砰——

毫不意外的,和先前一樣,狐尾輕輕一甩,張九齡像是女孩手中的布偶,利落地撞到牆上,再乾脆地落到地上。站起身,顧不得擦拭嘴角緩緩流下的鮮血,重新握緊手中的髮簪,再度朝李嬗衝過去。

一次, 兩次,三次……

李嬗的眉頭越皺越緊,張九齡的步伐越來越凌亂。因為張九齡不要命一般地固執,每每甩動狐尾都會讓掐著李隆基脖子的手微微一鬆,使得李嬗久久沒能殺死李隆基。

砰——

「夠了!」李嬗憤怒地拋下李隆基,轉過身來看向顫抖起身地張九齡說道「既然你想做那板蕩忠臣,那本宮就先殺了你!」

「呵呵…呵呵哈哈……」張九齡吐出一大口鮮血,斷裂的肋骨疼的他說話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月堂…我…對不起你……」

「但我……張子壽,」張九齡突然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如垂死病中的迴光返照,雙目炯然泛起一絲金光

「願以半生命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大唐,開盛世太平!」

「不自量力!」李嬗瞇起雙眼,一道桃紅色的火焰在掌心燃起

張九齡渾然不懼,直直朝李嬗奔去——

臨邛山上,坐落在半山腰的小道觀裡有一名閉目打坐的老道士。老道士似突有所感,睜開雙眼,那本該闃黑的眼珠子竟是一片璀璨深邃的星空。

「唉……九齡,九齡,本能活至九十高齡。如今,竟有人能讓你捨得半生命數?也罷!相逢即是有緣,老道就助你這一手!」老道士一邊感嘆一邊伸出手,如同調弄琴弦一樣,在空中輕輕一撥——

「仙人指路!」

朝著自己襲來的張九齡身上突然金光大作,有如神助,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浩然正氣,李嬗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一驚,手中的火焰一偏,擦著張九齡的肩膀掠去。而張九齡手中的髮簪卻如同天上神仙射下的金烏神箭,勢如長虹的沒入李嬗的小腹。

大殿裡突然陷入沉默,彷彿一切都隨著張九齡刺入的髮簪靜止。然而這種僵持並沒有維持太久,張九齡抽出髮簪,帶起一道血花,李嬗背後的狐狸虛影驟然飄散,一身氣勢威壓像是破了底的水桶一瀉千里。

李嬗捂著小腹踉蹌後退,眼裡滿是不可置信。這一身四十八載的宗師修為就這麼沒了?

見李嬗失去威脅,大口喘息的張九齡再也無法堅持,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精氣神,兩眼一翻昏倒在地,一頭黑髮一點一點地轉灰。

「不……不!」失去修為的李嬗心裡驚慌至極,一路跌跌撞撞來到大殿門口「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半空之中,黑衣女子藉著夜色掩藏自己,將今夜的種種盡收眼底。此時看著驚慌失措,猶如當年那個害怕的小女孩,黑衣女子有些傷感的嘆了口氣,輕啟朱唇——

「嬌娥。」

「師父?」李嬗忽然抬起頭,環首四顧「師父!是您麼?師父?您在哪裡?」

「嬌娥……嬌娥……」

「師父!您還活著!您在哪裡?嬌娥好怕!」

兩行清淚從李嬗眼角滑落,這一刻,她彷彿回到了年幼時,在母后膝下嬉戲打鬧。那時候,母后還沒稱帝,身邊總是有一個姊妹相稱的紅發女子。待懂事後,她才知道那個紅發女子是天上來的妖神,心月狐君,蘇笙月。十二歲那年,拜蘇笙月為師,得以修行這一身武功,也從那一天起,本喚作李嬌娥的她有了新的名字,李嬗。

眼下,再次聽見本該死去師父的聲音,李嬗不斷的四處張望,卻始終沒能瞧見那熟悉的身影,就像在告訴她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一樣。

身後傳來踩過水窪的腳步聲,李嬗回過頭,失去宗師修為的她沒能從雨幕中看清那道黑影是誰,耳邊那一聲聲未曾止息的嬌娥,讓她情不自禁的對著黑影喊道——

「師父,是您麼?」

噗哧——

回應她的,是高力士纏繞淡藍色氣機的十根手指。

「師…父……」

高力士沒有停下腳步,一臉驚恐的衝進大殿,很快便傳來他如喪考妣的悲痛呼喊——

「陛下!」

黑衣女子看著李嬗倒在雨中,漸漸失去生機,默默低下頭,捏緊雙拳。背後的樹林中已經能聽見如奔雷般的馬蹄聲,遠遠望去,一桿岐字金邊大纛當頭聳立。

黑衣女子本想就這麼離去,卻突然停下腳步,拿出懷裡一根斷成兩截的木簪子,臉上浮現驚怒

「林明!你不要命了?」

顧不得曝露,蓮足一跺,震耳欲聾的破空之聲響徹樹林,黑衣女子直往東北方向遁去。

「王爺,這…」李范身旁的一名騎手抱拳問道

「不管!救駕要緊!」李范瞇眼看著離去的黑衣女子,內心幾番掙扎,最終大手一揮,率領騎卒往慈恩寺的方向趕去。

很快,李范等人便趕到慈恩寺,然而入眼的一幕就讓眾人心懸了起來。楊玄琰正抱著王皆實和司馬無錯的屍體放聲痛哭,呂有為半躺在地上,手裡抓著斷成兩截的長槍。

「啞狗!陛下呢?」巡視一圈仍沒見到李隆基的身影,李范毫不客氣地抽出長刀質問道,彷彿只要呂有為的回答不讓他滿意,他就當場宰了呂有為

呂有為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大殿的方向,眾人連忙動身前往。待眾人來到大殿前,見到李嬗倒在地上的屍體,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李范更是三步並作兩步,推金山倒玉柱的在殿前跪下,對著坐在門坎上那閉目養神的尊貴男子大聲喊道

「臣等救駕來遲,請陛下降罪!」

眾人跟著跪下,與李范一同高呼。

李隆基睜開雙眼站起身,伸手摸向脖頸間的瘀痕,淡淡的掃了一眼李嬗的屍體,平靜開口道

「平身,回宮。」

「謝陛下!」李范連忙起身,上前攙扶李隆基走下台階,直把高力士甩在一旁。

高力士敢怒不敢言,無奈回頭,背起仍然昏迷的張九齡,隨眾人離去。

悲月樓的陽台上,張九齡憑欄遠望,一頭灰黑夾雜的頭髮就像那逐漸放晴的天空,半是烏雲半是青。然而那一絲從雲裡透出的陽光,卻怎麼也無法溫暖張九齡寒冷的內心。

自慈恩寺那夜已經過去半月。張九齡這輩子都會記得,當他同楊玄琰將王皆實和司馬無錯的屍體送回天刀門時,那兩名年僅六歲的孩子哭得有多麼撕心裂肺。想起昭陽門街上,王皆實那一語成讖的託孤之請,無論是為了那兩個孩子,還是為了王維,他都應該對得起在慈恩寺裡立下的誓言,不能再像先前那樣,整日花天酒地,混吃等死。只是一連過去十日,他依然無法提起精神,日復一日行屍走肉的來到悲月樓上,眺望遠方。

思及王維,張九齡心裡又是一痛。王維,何嘗不是因為自己的大意才喪命的?正如李林甫所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伸手拿起一旁的畫筆,張九齡欲伸手將它扔掉,卻又在最後捨不得。儘管張九齡仍然無法原諒李林甫,但這一切無論是誰都身不由己,更何況這一扔,三人間最後那一點羈絆也會隨之逝去。

張九齡對著緊緊握在手裡的畫筆喃喃道「摩詰……」

「子壽大哥,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有些稚嫩的少年聲音在背後響起,張九齡聽著那熟悉的呼喚,不敢置信的轉過頭,眼前穿著鵝黃色長衫的少年臉上有幾分作賊心虛的局促。

他本想從背後嚇唬張九齡一下的。

「摩…摩詰?」

少年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伸手揮了揮,想緩解尷尬。

「你…我…這…」張九齡語無倫次,好不容易才定下心,千言萬語化作一句「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裡?」

「我…我…我在玉真公主那裡……」少年的聲音細弱蚊吶,雙頰也染上一層緋紅

「是…是,月堂大哥安排我去的!他說長安城有危險,讓人送我出去玩幾天,屆時再來接我。」少年眼珠咕溜一轉,找到理由給自己打氣,隨後好奇的問道「對了,張大哥,我的畫筆怎麼會在你這裡?」

張九齡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兩眼空洞的看向腰間的兩把匕首。

方才初晴的陽光眨眼間又被烏雲遮蔽,豆大的雨水潑天而下,陣陣轟鳴的雷聲如同天罰,似在嘲笑張九齡,終是不知自己錯在哪裡。

劈啪作響的雷聲中,面龐慘白,瞧著仍有幾分消瘦虛弱的李林甫躬身告退,帶上房門,御書房里便徹底暗了下來。

高力士點上一根蠟燭,隨後恭敬的退到一旁,等著坐在几案後的那個男人寫完手裡的諭旨。

半月過去,李隆基的脖頸上仍有淡淡的瘀痕,每當摸向那道瘀痕時,總會想起在慈恩寺裡的遭遇以及在昏過去以前,朦朧之中聽見張九齡那決然、充滿正氣的誓言。

看著手裡草擬的罷免官員名單,李隆基最終提筆劃去了張九齡的名字。

「敢問陛下,為何那日不讓奴才阻攔張拾遺?」見皇帝擱筆,高力士一咬牙,惶恐的問出堵在心裡十多天的疑問

「朕不想來年滿朝都是張道濟的門人,悲月樓三仙當三分朝政。」李隆基伸手放在燭火尖,巨大的陰影映在屏風上如一道猙獰的蝠翼

「奴才……不明白?」

「張道濟,該挪個位置了。」李隆基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高力士仍然聽出那抹殺意,連忙低頭不敢再多問。

「只有朕,才能開那盛世太平。」李隆基望著燭火直到掌心冒出一縷輕煙才沉聲說道

「那蜀山劍宗和驚雷劍仙,應如何處置?」壓下心中疑惑,高力士知道該換個話題,轉而提起另一件事

李隆基用拇指一點一點地搓著被灼傷的掌心,直到高力士以為自己又說錯話即將下跪認錯,才又抽出一張絹紙,提起還未乾的朱筆,緩緩寫下八個字——

義行忠烈,雷罰尊者

大唐玄宗先天三年六月十五,太平公主李嬗謀反,事敗伏誅。六月十八,蜀山劍宗宗主林同光遠征高麗凱旋,斬七十二金丹武夫,揚大唐國威,御賜尊號——雷罰尊者。七月,先天改換,年號開元。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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