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求的工作时间已经准许
她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巨大的荆棘勾镰无声地划过,在珊珊来迟的音爆炸响之前,她的身体连同背后的高楼斜斜地一分为二。
一切本应如此。
太久了吧,她想,明明已经等了那么久,为什么我还没感受到疼痛?为什么意识还没有变得模糊?为什么吹到我脸上的风还是那么轻柔?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银色。
那银色并不浓烈,但它已然浸没了她所见的万物,各式各样的事物静止在空中,静止在地上,无声无息,几乎融入了整个世界不可分割的背景之中。
物质世界凝固了。
唯一在动的事物是那原应将她切断的荆棘勾镰,它正在缓慢地向后退去,仿佛被某种力量一下子弹飞。银色的裂纹如蛛网般遍布了它的表面,然后理所当然的,它就这样在空中渐渐解体成无数的细小碎片。
她杵在原地,愣愣地盯着自己举起的双手,以至于无视了依然站在她面前的巨大人形怪物。
我的手是这样的吗?她问自己。
她记得,她的右手上应该有一大片颜色不同的皮肤,那是一次烧伤留下的痕迹,而她的左手应该只有三根指头,其中的食指还断了一截,而且,由于疾病的影响,她的皮肤上应该到处都是青紫色的凸起的瘢痕,绝对不可能如现在这般皮肤霜白,肢体纤细,漂亮修长的十指活动自如。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怪物已经重整架势,它完好的那只手臂化为重锤,荡开厚重的音爆云向她砸下。
她受惊似地看向怪物,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来得及产生任何躲避的念头。
或者说,在她产生任何念头之前,那怪物连同它还未砸下的重锤就已经在她的注视下炸成了千万碎片。
她愣了许久,直到人们嘈杂的交谈声传入耳中,才发现笼罩一切的银色已经消失了。
“得救了......”
“......她都没有动一下......那东西突然就爆炸了”
“她一直站在原地不动欸......”
“她的腿......怎么回事?”
“......是机器人之类的吗?”
“那个是魔法少女吧,绝对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群,人们围着她站成了一圈,而那些嘈杂的议论毫无疑问便是冲着她来的。
同时受到那么多人的注视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收回目光,向着人最少的方向走去。
她踏出第一步,脚底传来的触感有些异样,她没有向下看。
总之先离开这里。她想。
【跃迁】
她眼前的景色瞬间消失。
人们会看到,在那位神秘的银发少女原本站立的地方,突兀地升起了一道光怪陆离的幕墙,仿佛时空的秩序出现了紊乱,诡谲的色彩与形状在那一小片空间中不断出现,蒸腾,湮灭,而后四周的景物被拉扯入内,将那片区域填充,一切归于平静,少女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
她看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带着黄铜雕刻的边框,一旁摆着的两根红烛晃动着它们小小的火苗,那火一会儿倒映在镜中,一会又荡到黄铜镜框的边缘。隐约照亮了狭小的房间,各种复古的家具陈列在房间里,它们的影子有些狰狞。
镜中的人儿有着过分精致的面容,雪银色的长发与铁灰色的眼眸交相辉映,鹅黄色的丝线在瞳孔中闪灭交织,勾绘出
【神圣几何】
极具对称美感的几何图形。
她看到镜中的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素白色的连衣裙,胸前挂着的黑色玫瑰,以及最为关键的,取代了自己整个大腿以下部分的两支金色骑枪。
不等她适应眼前的情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身后传来,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敞开着的房门中冲进来。她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那东西就已经扑到了面前。
那是一个碳化的人形,他全身焦黑好似经受雷殛,他依稀可见的五官让她突兀地产生一种既视感,即使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那东西就要往她的脸上抓去,她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只得胡乱地伸手一挡。
那东西焦黑可怖的手爪抓住了她的左前臂。她又惊又怖,用力试图将它甩开
【迈达斯】
瞬息之间,那只触碰她的手臂,连带着整个人形化为银色的雕塑,组成雕塑的物质似乎是一种流体,自一出现就立即在重力的牵引下向着地面坍塌而去,不多时就流成了一幅灰银色的抽象图画。
那是水银,她想,我把它变成了水银。
她看了一眼大开的房门,透过它可以看到一条铺着地毯,被暖黄色光线照亮的走廊。从那里,一些诡异的声响时不时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迈开腿上的骑枪,想着先去把门关上。可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走廊中。
她立即回头看向身后,看见的却不是来时的房门,而是通向另一条走廊的道路。
环顾四周,她终于看清了。
走廊向所有的方向延伸出去,不仅是上下左右,而是所有的方向,这些方向在趋于无穷的维度中延伸,在用于描述其多重属性的超坐标域中织就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球体。而现在,这个本应退隐在抽象模型场之中的球形,却与现实中的走廊一起出现在她面前。
而在她还未瞥见的远处,更为深邃之物就要露出水面。
她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仅有三个维度的世界曾经带给她最低限度的安宁,但那种一叶障目的安宁却也使得她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束手无策。
她想回到之前的房间里去,但是何谓“回去”呢?“离开”与“回来”的二元组只能在贫瘠的线性时空中生效,而“离开”的前提是“移动”,但即便是在超越了可能性第一维度的“时空”之中,人类对“移动”一词的可怜界定已经捉襟见肘,更不用说此时此刻她面对的走廊了。更何况,在这条(或这片,这堆,随便什么)走廊中,“内部”与“外部”的概念根本就无所指涉。
“不,”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不要,好晕......”
不知何处传来一股焦糊味,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方才袭击她的焦黑人形,它全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只有那依稀可见的五官还能唤起她的熟识感。
而现在,她突然明白了那张脸为何会如此熟悉。
那是一个亡灵,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就在五年之前,他还经常在她的噩梦中出现。
这恐怖的顿悟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痛苦地抱住脑袋,放弃了改变当前状况的一切努力,瘫坐在地上。
她坐倒在地上,但她的身体依然笔直地站在原地,与她剧烈动荡的精神状态不同,她人偶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嘴抿成一条细缝,不肯复述她内心的哀嚎。
而就在下一瞬间,在成群的焦黑人形从所有方向向她扑来的瞬间,银发的人偶少女动了。
【凤凰典仪】
人偶张开左手的十指,半透明的圆形法阵在她的掌心展开万千繁复的花纹,而后在闪灭的同时让降临表象层的超坐标球体一同湮灭,连带着那些仍未现形的深层结构一同消隐幕后。
手未收回,人偶少女脚底枪尖微旋,以宫廷芭蕾般的姿势在焦黑人形组成的分形图案中撕开一道裂口。她荡向身后的左手捏出一个灵妙的手势,翘起的两指轻轻弹出两道银线。
【迈达斯 对象范围变更】
即使时间在此刻停滞,也无力阻止幽灵般的银线冲向一个不存在的方向,绕过表象层的叠加复现,最终穿透那隐身的大灵智。
无声的巨响。
那些精妙高邈的形而上构造在无秒表的顷刻间化为团团水银,随着重力旋转而下,化为笼罩多重维度的晶亮暴雨,为人偶少女的舞步伴奏。烧焦的亡灵们旋转再旋转,形体无限延伸展开,重重叠加的几何图案只曾在天才们癫狂的梦境中显露鳞爪。
少女转体半圈,右眼中的金色丝线陡然勾画出一个繁复的对称圆形图案,那图案似动似静,明明只是占据一个有限的平面,却好似贯穿了全部维度。
【空想曼茶罗】
画面闪烁,哥特风格的走廊瞬间撤去,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荒芜大地和笼罩大地的黑色天幕。满载木枢的灵车挂满金银宝石的装饰,伴着庆典般的音乐接连驶过。它们中间的空隙里,红色和黑色的巨型蚂蚁人立而起,挥动着长满细小茸毛的前肢驱赶着一群赤裸的人类,那些人类的四肢不规律地做着各种动作,一会呆若木鸡,一会手舞足蹈,他们的表情也是一会悲伤痛苦,一会欢乐雀跃,随之发出时哭时笑的诡异声响。蚂蚁的前肢时不时打在走得慢的人类身上,将他们的四肢内脏打得四下飞溅。但最为诡异的是,那些人类无论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他们的外表看起来都是完好无损的,于是,你可以看到砍下的肢体,喷洒的脏器不断地从他们身体飞落在地上,在队伍行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由体液与尸块构成的血路。
游行的队伍洋洋洒洒地排满了地平线,每一条队伍都延伸到无法想象的远方,你可以在这里看到那些人们:已经死去的人,还未出生的人,终将死去的人......在巨型蚂蚁的驱赶下舞蹈着走向他们可怖的永恒。
人偶抬起头凝望俯瞰着这一地狱般景象的群星,她知道在薄瘠天幕的背后隐藏着什么:饱胀的疯狂和树木,数不尽的全能的尸块和尸块的全能,所有的坟墓,所有的脸和母亲。
于是她伸出右手,十指直直张开,优美而坚定,对着灰色大地上的一片荒芜。
【盛宴】
刀叉相交的清脆声响,门牙撕裂嘻戏着的夜空群星,长着满口尖牙的无脸食客从嘉年华的华丽交响中冲刺而出,扑向大地上的蚂蚁和人类,它的每一根牙齿都细长如针,每一根都穿刺着一个沾满血污的残缺头颅:那一个脸上有黑火升腾,那一个金色头发上挂着半截小肠,那一个有三只眼睛,那一个缺了后脑勺,那一个紫色的眼睛挂在眼眶外......
食客仅是囫囵扫过,喧闹拥挤的游行队伍就被一扫而空,只剩下苍茫一片的大地与躁动星空愣愣对视。
而就在这时,那片一直无动于衷的星空开始沸腾翻滚,俄顷,它开始惨叫哀嚎,无数黑色裂口出现在夜空之上,脓血涌出,洒落如大海倾覆,接着,整片星空如遭受车裂般支离破碎,一簇簇阴影接续涌动,然后——
(蜘蛛落了下来)
一只长满黑毛的爪子撕裂天幕,猛地抓住仍在大地上蠕行的食客,将它向不复存在的天空拖去。
人偶向上看去,在薄瘠天幕背后的是一张
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脸
她两指并拢作刀,切向肢爪的末端。
【秋】
死的锋刃在粗大的黑色肢体上绽出一道规整的豁口,但未能将它切断,从伤口中喷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各种各样的事物:金鱼、花瓶、山脉、太阳、汽车、乌贼、半截火车、百货商场......它们都长着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人脸。
每一张脸都在尖叫,他们的五官扭曲到极限,他们的嘴张开得近乎撕裂,他们用尖厉失真的声音叫喊着同一句话:
“平息否定之声。”
母亲们(Mothers)如是说。
长出人脸的狂风在到达顶端之前就已将食客撕碎,它吞吃的的一切急不可耐地泼洒而出,那是满天的血雨,尸体混合着鲜血落下,是奈落的暴雨。
一颗头颅落向人偶身旁,她轻轻接住,那颗头颅披散的长发在血液的浸泡下已经结成了乌黑的一块块,它只剩下一只眼睛,另一只也许在下落的过程中甩脱了。仅剩的那只眼睛无神地镶嵌在眼眶中,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她将那颗头颅用单手捧着,微微抬头,与所有的母亲对视。
风告诉她
“你应半生不熟,你应等待烹煮,你应乞求饱腹、屠宰与吞吃。”
她闭上左眼,天地猛然收缩,不存在于此的众神向少女献上他们的刻印,液体从翠玉的器皿中倾倒而出,诸元万象化为上下混同的铸炉,五光十色的事物刚一出现就立即投入锻造,混合的顺序效法着某个伟大的作业,黄金和翡翠的单翼在右侧展开,右眼中,那个最为神圣的图案已然成型。
【去你妈的臭**】
痕迹。
只剩下痕迹。
十字形的燃烧痕迹停留片刻,而后淡去,神圣的姓名重新拼凑,将无尽的坟墓再一次驱离天外之天。
(一阵掌声)
(萝拉弯腰捡起道具服的碎片,转身走向帷幕后方,空荡荡的剧场里回荡着鞋底叩击木制地面的声音)
人偶少女站在原地,面前只有一条再正常不过的酒店走廊。
她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站起来。
即便眼前的世界已经恢复如常,但之前经历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些碎片的场景,也已经让她身心俱疲。特别是,那个独眼的头颅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走向前方唯一的方向,只想快点回家。
但是这次她并没有得偿所愿,一个瞬息间,她已经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而她的面前,站着炼金术士。
“辛苦了,请坐。”炼金术士拉开两把椅子,让她先行坐下。
“喝点什么?”
她摇头,突然发现自己这副身体说不了话。
“一杯热可可,谢谢。”炼金术士向自己道了个谢,然后让一杯插上吸管的可可出现在手中。
“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炼金术士说。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很简单,你要成为魔法少女了。”
她想开口,却发现做不到,她想露出惊讶疑惑的表情,可是自己人偶般的面孔古井无波,她想做手势,那个头颅却还拿在手上。
最后,她只能拼命摇头。
【为什么?】
“为什么?”炼金术士笑了,她轻轻抚过白中带金的发丝,冰蓝色的眸子中流露出一点狡黠。
“她挺可爱的,是不是?”
“有一点吧,一头雾水的样子也挺可怜的。”
炼金术士自言自语片刻后,转向她说:
“先给你取个名字吧,整天‘她’‘她’‘她’的叫也不太好。”
她头摇得更厉害了。
【我有名字】
“别误会,我说的是你作为魔法少女的名字。”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
“就叫‘芈莅昙’(Miraitown)怎样,‘永远期待着明天’的魔法少女,听起来就很励志啊。”炼金术士低头吸了一大口可可。
【为......】
“停!”炼金术士吞下口中的可可,“芈小姐,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问为什么的吗?”
“在你们的日常符号实践中,一个问题的答案往往直接地被放置在它的外部,当你问出‘为什么’的时候,你正在期待着我,或者一个他者给予你答案,你对于答案的认识中混有两重的外部性,首先,你认为那个答案应该在问题之外,其次,你认为那个答案应该由一个不是你的对象给出。”
炼金术士放下了她的热可可。
“可是真正的问题不是世界为何存在,而是它竟然存在。当你的提问愈发拥有规范的问题式,越发接近‘本质’之时,能够容纳问题答案的‘外部’也就越小,直到最后我们碰到一些问题,它们的答案无法在异质性的现实中得到,它们是这样的一些问题:它们的答案要么是它们自身,要么是它们自身的消解。”
“比如说,‘为什么有某物存在,而不是空无一物’,‘当前的存在样式是唯一的存在样式吗’,还有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沉默’,以及......”
“‘为什么你是魔法少女’”
炼金术士喝了一口她的热可可。
“简单来说,就是‘你为什么要成为魔法少女’的问题要远比‘为什么是有而非无’这样的问题更加基础,更加接近世界的本质,所以也更加无法回答哦。”
“所以别废话了,赶紧去成为魔法少女吧!契约什么的我已经帮你签好了,机体的性能测试也在刚刚完成了,万事俱备,就等你的一句同意了,虽然你也没有办法不同意就是了。”
【不,不要,绝对不要,我拒绝,让我回家】
Miraitown拼命地摇着头。
“不说话就是你默认了,别用一副遇见人贩子的眼神看我,都成为魔法少女了,开心点,笑一个看看。”
Miraitown终于还是没忍住,她一脚戳爆了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走。
“■■■,■■■■■,■■■■■■■■?”炼金术士走出一步,来到她的身侧,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
【让我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我知道结果。”
【......】
“哦,对了,还记得这里吗?”{ }指了指走廊中的布景,
“当时酒店三楼的消防设备是正常的,有问题的是四楼,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并且不再为之背负莫须有的负罪感了么,■■■?”
......
就这样,她成为了一位魔法少女,并且获得了一个漂亮的新名字。从她回到家中的那刻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在此期间,地球上没有任何异常事态发生,上次那种怪物也没有再出现,她也一直没有变过身,一切都是如此平凡,除了......
除了放在她床头的那个东西,就在两个星期后的今天,它率先打破了日常的平静。
同往常一样,她洗漱完毕,换上睡衣,准备熄灯睡觉时,它突然开口说话了。
它说:“啊,眼睛果然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