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拜拜,各位周一见啦!”
少女们在道路的分岔处道别,各自走上回家的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周五放课后的轻松氛围。一位短发少女微笑着向每一位同伴挥手,目送她们或转过街角,或消失在下一个路口的纷纷人流之中。她方才回头走上信号灯待行区,嘴角还噙着一点尚未褪去的微笑。
十字路口车来车往,信号灯刚刚转过一轮,红灯的120秒倒数也刚刚开始,短发少女站在灯柱旁等待着,一边考虑着要不要把手机从背包中翻出来。看着灯牌上的红色数字跳回了两位数,她轻轻地把注意力从这个念头上移开,放到眼前来往的车辆上。
一辆白色轿车开到路中间,相较于其他车辆,它的速度略显迟缓,少女的目光无目的地漂移着,正好跟上了这辆奇怪的白色轿车。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黑色靴子踩了下来,正好踩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轿车白色的影子在瞬间闪烁了一次,就消失在了靴子巨大的黑色轮廓下。
短发的少女看着眼前三四层楼高的黑靴子,唇瓣不自觉地张开。连串的刹车声响起,随知而来的是人们的惊呼,来不及刹住的车辆直接撞进了那靴子里,如同穿过一个仿真的幻觉,一部分车辆加速开出了它,一部分车辆停在它之内,还有的只让车头穿出了它。
让少女松一口气的是,突然出现的情况没有酿成车祸。可让她疑惑的是,自从那靴子从天而降后,天空好像突然暗了下来。而且,人们的惊叫声也没有随着时间而平复,反而愈演愈烈起来,他们的呼声本是惊吓后的应激反应,却渐渐地转变为了货真价实的恐惧。
名叫浅草薰的少女抬头看向天空。
那只靴子连着的不是一双人类形状的腿,而是一条黑色的金属细杆,那金属杆延伸到更高的天空中,原来是一台类似于旋转木马的庞大机器的一部分,那色彩斑斓的古怪机器在空中以一个不协的角度倾斜着,它的伞盖下延伸出数不清的金属细杆,连接着一双双巨大的靴子,不同款式的玩具士兵,各种各样的杯子、衣服、提包,以及无数其他的杂物,它们真的如同旋转木马一般,随着金属杆的转动而转动,而那些金属杆有时随着机器伞盖的转动而转动,大多数时候则毫无章法地乱转着,有时甚至脱离了伞盖,在空无一物的地方自顾自地绕着混乱的曲线。
而这台机器也仅仅只是那遮蔽了整个天空的事物的一部分,在浅草薰的头顶,一只巨鸟收拢了双翼悬停在一颗大树的枝条上,那只鸟至少有五十米长,它的身体呈现一种很脏的深彩色,它的身上到处伸出尖锐的断骨,穿刺着数以百计的尸体,那些尸体死相各异,无论男女老少,腐烂程度都相当严重,甚至其中的大多数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巨人观现象,有些尸体静止不动,有些尸体在缓慢地蠕动着,嘴一张一合,有些尸体剧烈地抽搐,如同错乱的游戏画面。那只鸟身上布满了鳞片与羽毛,仔细一看会发现那些莫名其妙的羽毛上沾满了淡黄色、深绿色、暗红色的液体,一些动物的毛发从鳞片间的夹缝中生出——那并非全部是动物的毛发,也许还有昆虫毛茸茸的断肢与触角,那些鳞片也自然不是鳞片,它们是大小不一的人类眼睛:患了白内障的眼睛,患了重瞳的眼睛,被捣烂的眼睛,被啃食一半的腐烂的眼睛,盛满了血液的眼睛,长满了眼睛的眼睛......而那鸟本身的双眼,却只是一个由扭曲断裂的人类肢体围成的圆形空洞,它颀长的鸟喙呈铁灰色,锈迹斑斑。而它所停驻的那根树枝,从一棵畸形的巨树上延伸而出,那“树枝”当然也不是树枝,那同样是尸体,尸体呈人的形状,却不是人,而是被拉长成人尸模样的猫尸与狗尸,那些猫狗的残尸被生硬地拉长,修剪出人类的四肢与手脚,它们面部的五官与骨肉莫名地扭曲重组成一张张栩栩如生的尖叫人面。它们一个连着一个,连成一长条,覆盖在上面的是同样被捏成人型的各种虫尸,如是便构成了供大鸟栖息的树枝。
而这样的东西,也只是那遮蔽天空的事物的一个角落。远处,大象,或者大象形状的某种东西,留下一个个硕大无朋的轮廓,在地平线或天空的背景上缓慢行走;相互簇拥的人形在空中舞蹈,它们带着王冠,身披华服,手上拿着软塌塌的权杖;心脏,一个由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侏儒组成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随着它的跳动,一串串的影子被排出,一只只长着女人脸的昆虫拖着脐带从“血管”中涌出;女孩在跳舞,她开膛破肚,头部不断地变成各种各样的混合:马与鸟的混合,猫和蟑螂的混合,眼睛与泳池的混合,八分之一的轮船加上八分之五的手,五分之一的人再加上其他的鱼......她扯出自己的器官往空中抛洒,心肝肺腑肠段子宫雨点般落下,而一些其他的器官,一些陌生的器官,有些长出循环系统样式的翅膀飞走,有些长出蜘蛛腿爬在空间的背景上,有些长出了手,那些有手的器官自己撕开了自己,将自己的器官中的器官往外泼洒......女孩一边挥舞着自己的器官,一边跳着舞,她急促的舞步不断击打在扭曲成分形的焦黑尸体组成的坛场之上。那里是一些在游乐场里会出现的机械:摩天轮只是很普通地在每个客舱里塞满了碎肉残尸,然后在中心长出一条输卵管样式的脐带,连接到肠子般绞成一团的过山车上,过山车绞起的狭缝中,充当羊水的汁水被榨了出来,变成瀑布倾泻而下;飞来飞去的玩偶服,它们脏兮兮的表皮之下被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得到处鼓起,它们如同精卵一般到处浮动,有时候落到鬼屋里面去,有时候被甩得远远的,被印有“‘思维灭绝’跳楼机,双人购票七折”字样的饥肠辘辘的机器吃干抹净......游乐场的大门外是一大群列队的漂浮物,它们包括人类的头颅与所有器官,那头颅与那些器官看似并不相连,却又仿佛有无形的链接将其勾连,如果将一个人的皮肤肌肉与骨头全部去掉,只留下头颅和器官,大概就是这漂浮物的模样。远处,一个长脖子女人露出了她的面部与她细长得诡异的脖子,她的头发蜷曲,坚硬而干燥,那无疑是女性的**,她的眼睛处是两对**,**充当眼珠,她没有鼻子与耳朵,嘴部由**代替,她以极其不协调的方式快速地运动着,几乎无视了透视原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很好奇,可谁又能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看呢?黄油般融化的城市流入乌鸦的嘴里,乌鸦的眼睛是波罗米结的形状。人类,穿着西服领带的人类从天空中垂落下来,身上有的连着细线有的没有......很远的地方,更高的地方有个马戏团的影子,低一点的地方是一个笼子关着一个窗子形状的人,一只豹子在笼子前盘旋,它的牙齿全是被雕刻成牙齿形状的婴儿头颅......太阳成了几个叠加在一起的黑色长方形,有阶梯从它下面延伸开来。天空的颜色已经难以描述,一张浮肿的脸正在吞吃着它......它们如此喧闹,在人们听来却是万籁俱寂。
浅草薰抬头看向天空。她的眼睛瞪得跟其他所有注视天空的人一样大,喃喃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大都会( Metropolis)......”
【大都会,大都会,浑浊的果核中,人类倾盆而下】
可那只是一瞬,转瞬之间,那只靴子猛地提上天空,迅速化为了一个难以辨认的黑色斑点,那些东西也消失了,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
少女闭上眼睛,那些画面迅速从她的脑中淡去,记忆的细节迅速蒸发消逝,只留下一丝用语言才能勉强留住的模糊印象。她立刻打开背包寻找手机,可直到翻遍了整个背包也没能找见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把手机忘在了教室里。
只能回去一趟了。薰扁了扁嘴,走上返回学校的道路,在一路上,她看到大多数人已经彻底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地进行着日常的活动,另外的一些人脸上有着困惑的表情,那是某种强烈的印象无法还原为确切的记忆带来的困惑,而少数的几个人则情绪激动地对身边人喊着“我看到了大都会”之类的话。
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脑中十几分钟前的记忆似乎又模糊了一点。
二.
到达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浅草薰把学生证挂回胸前,和门卫解释了几句后进入校门。她小跑着来到教学楼,楼梯间的门已经锁上了,还好她的教室在一楼,她摸着黑,凭借记忆一个个教室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她所在的107号教室,出乎她的意料,教室的角落里亮着一盏灯 ,一位少女坐在空旷的教室里,借着灯光,似乎在阅读桌面上摊开的书籍。她浅亚麻色的长发随意地落在肩头,琥珀色的眸子聚精会神地盯着书页。
这实在是个过黑的夜晚,往常的这个时间,浅草薰已经回到家中,透过点缀着零星逝去的雨之痕迹的窗户,山的阴影散布在天的尽头。有那么几个疲惫的夜晚,微红的云结成束缠绕在远方,那些有违实体概念的界外幻影降落在山与天的边界——或许是混合了恐惧与劫后余生之侥幸的快感,或许是人对于世界本质最直白的追求,浅草薰总对牠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以至于牠们的阴影非但没有被那些山的边界阻挡,甚至在浅草薰的感知里有了更清晰的形状。
然而这实在是个过黑的夜晚,浅草薰想到自己曾乘坐航班飞往正午的群岛,当在古老的预言书中被描摹的铁鸟凌驾于云层之上以超越自然的速度飞掠时,狭小的舷窗中只见阳光——其余一切都在过强的白光中消失不见,于是那非光之物也就成了光,在那众光之光中,人的视野就那样简单的消失了。
浅草薰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世间竟存在着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如果不是教室中亮起的那盏孤灯,浸淫在这夜中的感觉与那被天堂之强光淹没所致的盲视状态并无区别。但那被漆黑柔和的灯光与发散的光晕投射在浅草薰的眼里的布景,已经变成一座云上的孤岛——在那之上则是少女只能用“端丽的沉默”来形容的面容。
在那之后,浅草薰曾不止一次回忆起她和二之前实第一次正式相遇的夜之场景,在那时,人类用语言编织出的超越众生的网罗,连同令人厌恶的构造性日常情景,已经如繁茂大都会的影子一并消失在记忆深处,唯独那沉静的、仿佛从时间开始之前到连终结本身也一并终结的最后都一直漂浮在那里的,如正午阳光下的孤岛一般持续的,将恒常地停留在浅草薰的眼中。
浅草薰发现那少女正坐在自己的邻座上,不,她不是我的同桌,这是......
“抱歉,”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浅草薰突然在某种庞大的一成不变的感官下微妙地畏惧了——那不是由她的现象学模式生产出来的感质,而是某种作为人的世界的心悸,就好似一个人走在他熟悉的路上,却突然蹲下来抱头痛哭:“我回来找······”
这时她才意识到语言的贫瘠,以至于人类社会赋予她的社交能力不足以让她吐出“手机”二字。单从面容难以判断对方——那位安静的注视着她的少女是否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到访惊吓,然而某一瞬间,或许是一个遗忘了时间的刹那,浅草薰感到对方事实上没有在试图表现任何情绪。
她似乎刚从一场沉默而庞大的来自遥远的先验之肯定的质问中抽身,以至于思维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作用,此时她的面容要么是她自己(所有的同义反复都是同义反复),要么是某些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浅草薰迅速地放下心来。对方与她同样处于毫无警觉又做足准备的状态,瞬时敞亮的思维突然将浅草薰拽回了面对自天堂坠落的大都会的时刻,来自五感的信息如海啸一般涌来,而后她开口,海啸便以咆哮的姿态凝固着消失了。
“我回来找手机。”浅草薰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这有悖于她平日表现出的开朗:“抱歉打扰到你了。”
“不,”少女似乎被某种支配性的信念击中了,她稍稍整理措辞:“不用在意我。”
“我开一下灯。”浅草薰说。整个教室亮起时,她才意识到面前的少女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名叫二之前实,学期开始时对方站在讲台上介绍自己,浅草薰一面兴奋一面百无聊赖地在本子背后写写画画,一段时间过后她发现自己正在描绘二之前实的名字——这听上去不像个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姓名发音,就在那时少女从讲台上走下,浅草薰猛地将本子扣在桌上。也许我真的感到疲惫,浅草薰心想,也许根据我从未知晓的某位伟大哲人的运思,人的面容本就会模糊在黑夜中。
手机,手机。浅草薰一边下意识在脑海中勾勒自己手机的模样——一台翻盖机,她并不讨厌智能手机,只是最近更喜欢按键发出的哒哒声——一边在书桌中翻找,一时间上课传递的纸条,作业本上没撕好的一角都被翻出来放在桌面上,灯光照不到的书桌里却始终摸不到手机的形状。长时间弯腰的动作让浅草薰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恶心,颈椎无声的在皮下挟持了后脑,大喊着如果再不停下来歇息脑浆就会如洗衣机里的水一样散乱,于是恶心感更加强烈了,有一刻浅草薰想要大叫一些什么,像那些仰视着他们从未知晓的末日的人群一样尖叫,但身旁微弱的灯光将她笼罩了,不是教室明晃晃的白色灯光,而是二之前实点亮的那一束灯光,在这沉默的二人的教室中它竟比一切都巨大。
“实。”浅草薰滑靠在椅背上:“我今天见到了‘大都会’。”
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浅草薰突然向自己发问。她是个话多的人,人们说她有着天马行空的才能,但她并不过度使用,如同每一个优秀的社会性动物,她熟练的掌握沟通的技巧,于
是她的话语如窗外葱茏的枝叶一般应然而适度。然而此时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一句话,仿佛索尔·克里普克关于先验与必然的诅咒在此刻应验,驻留过黄昏与夜晚的猫头鹰在此时意料之外地扇动了翅膀。
没有应答。
浅草薰转身看向光晕中的二之前实,令人奇怪的是她很难判断那盏灯是否在亮着,比起它,少女的面庞更能引起人的注意。那是种难以言喻的神态,或许是瞳孔中的反射的水光模糊了对方真实的眼神,总而言之,浅草薰注意到一些非同寻常的、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情绪——对方被刚刚自己的话严重的冒犯到了。
在浅草薰一贯的认知中,实体是这“从来如此”的世界图像的一部分,在高耸入云的连接着颈上千颅的宗教或是更高之处的巨像中,在无法发问其存在与否的熙熙攘攘的影子里,在扭曲成非名能容纳的异物上,在舞蹈的疯狂的大叫的平常的人群中。如同洞穴中的猿猴面对着墙壁上自身的形象,在那背后或许是一个变成猿猴的人,或许是一个变成人的猿猴,更具象一点说,那些被历史上最著名的反物理学家编入他絮絮叨叨的对话集内的东西:理念、一与多、诸神、太一,以及那些在无需多言的基础上搭建的存在巨链。这事实上是一种普遍的看法,我是说,对另一种火中之景的苦苦哀求是人类普遍的本性——尽管它乍看上去像是某种对火中取栗的焦黑双手的迷信,但浅草薰更倾向于将这种想法归类为收纳了所有未知的大感质,一个想象界的大他者,这样一来她的日常思维就可以正常地运行在覆盖着名为现实的柔软丝绸的,那些高低起伏的形体之上。无论人们把它们称为神、理念、常态、真相、癔症或是其他的什么。但也正因如此,浅草薰不可避免地、顺从着从压抑中归来的无意识的姓名,强迫症式地靠近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离奇景象,换个直白的说法——她期待着。
二之前实并不期待。浅草薰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个事实。
“那真的是存在的吗?”浅草薰突然说,“那”字的发音没来由地在她心中唤起一阵苦楚。她正伸手在桌橱中摸索,薄薄的纸片给指尖微微发涩的感官,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顺着体内丛生的神经进入大脑,那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她的翻盖手机。
二之前实没有答话,浅草薰认为某种意义上她被这个问题震慑了,如同一个名为皮埃尔的刽子手走向无头诗人的尸体,而尸体突然起身与他对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么多,这是某种天启?亦或是漆黑的天幕与找不到手机带来的焦躁让她的交感神经格外敏感,以至于凡指尖碰到的一切都被她急切的放在目力所及之处——包括人的情感。
“说起实体,其实完全摸不到吧。”浅草薰摸着灼热的后颈说:“不管怎么说,具体的形态是人类判断一个东西是否存在的重要依据。这么说也许没那么科学,但摸不到的颜色与只能感受的硬度就因此失去了作为自己的可能,而成了事物的属性。大都会真是有意思的实体,我仅仅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红灯还没变绿,它就降落下来,车的身影隐没又出现,过去历时又消失,真有这样的事吗?大家都把实体当做平常的存在,然而平常的存在是有要求的,看得见、摸得到、能够理解——哪怕只有表面。今天我见到积木的巨人、尸体堆砌的鸟、达利的画,一切繁华都被具象化了,于是它们被称为大都会,然而我的记忆如水般褪去了,除此之外就是海市蜃楼。”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浅草薰问。
“白日梦是一种幸福。”二之前实握住灼热的掌心,在那儿似乎要钻出荒诞的蚂蚁。
“那么我要狂热的做梦。”浅草薰说着,终于在课桌最深处摸到了那块冰冷的电子设备。人类社会的亮光顺着手机屏幕泄露出来,电量还有40%,浅草薰终于感到一些微妙的异常的尾巴——今天教室的灯光有些太亮。她再次回头看向二之前实。
“要加一下吗?”她晃了晃手机。
“什么?”二之前实露出略显茫然的神情。
“SNS。”浅草薰笑了起来。
三.
当蓝宝石的领域被阴影取代,浅草薰感受到一种来自眼眶四周的强大压力,长时间聚精会神的,朝着天际最远处投去的注视在某种程度上升高了她的颅压,跳动的血管在太阳穴和颈椎旁用力撕开她的眼睑,导致了令人心跳加速的强烈恶心和自视野边缘蔓延至所见的每一处的黑暗。一段时间后——或许是一秒钟,或许是数百年,跳动的心脏终于将血液循环至其应到的去处,浅草薰方才从近乎窒息的感官中夺回一分清醒。
首先是令人困惑的水滴,无数水滴从阴沉的上空坠下,那“上空”却不是作为天空之别称的上空,而是阴影的角落,水滴如雨天车窗上抹不去的水痕般流淌,液体的通道互相吸引着汇成扁平的河流,然而这川流的河床在何处?在雨滴的掩盖之下是透明的皮肤。广阔的,无边无际的由无数扭曲的人类面孔组合而成的皮肤如海般蔓延而来,而其下的真实却被无数层塑料雨衣阻挡,除了混合着蜂鸣的嘶叫能够听见。只有当蠕动的海覆盖视线的全部时,人们才能回忆起那水是什么,牠们的形体就在那里,却始终不可触碰——那是神经质的汗水。很难描述这张如同巨幅墓穴壁画一般的肉色彩绘究竟处于何种相对方位,水流的影子仿佛流过每一个人仰视的脸,令整个街道、整片区域、整座城市沁入沉默。人面的海洋上一刻还在吞没自身,眨眨眼就变成遥不可及的存在——这并非理性的判断,而是与先验框架一般的默认前提。所有汗水,所有五官,所有皮肤的纹理,所有被针线、胶水、锁链、齿轮缝合的边缘将这巨像变成了一张面向天与地的无与伦比的面孔,你会通过摇摇欲坠的理性与感质,对你自己说:这是人,这是与你一样的人,这是一张和你一样属于人的脸。可这警示的救赎之音还未响起就被纯粹的,来自零号语言的本能呼声压倒——这不是任何一张人的面孔,不是人的面孔,而是一张被标上“人”的名字的名片。就在这史无前例的名片正中,则是三平米大小的白洞,自那儿如喷泉般涌出的是生锈的施工机械、满是泥沙灰尘的破烂衣物、尖头分叉的钢笔、拉杆断裂的旅行箱与一幢幢公寓和办公楼,它们是蠕动的海的呕吐物,一旦落在地上就变作其他模样——斧头、绳索、坏掉的磁带与深沉的血迹。这百无聊赖的无声演出如那些雨衣背后尖啸的面孔一样无趣,一晃神的功夫,祂就如所有降临人世间的名片一般消失了。
“精神病人。”浅草薰说。
绿灯亮起,为巨像驻足的人群取代远方的海而成为现实的海,炙热的阳光再一次降临在地面上,美好的夏日再次开始,一切都从未发生。
浅草薰翻开手机,新买的挂件撞在指骨上,触感传来的同时,屏幕上的数字显示着15:17。
“竟然有五分钟,真是少见。”翻盖手机“啪”的一声合上,浅草薰说:“我应该拍照。”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选择。”二之前实似乎在犹豫。从浅草薰的角度看去,明晃晃的阳光让这位友人沉静的面孔显得有些苍白。绿灯上的人形标志不断行走,人群从身边穿过,也许是方才经历过一场悠长梦魇般的“纳水”,也许是盛夏午后的阳光过于晃眼,浅草薰微妙的感到一种区别于对幻想发生的习惯性自我蒙蔽的不安感。
“为什么?”于是她这样简短的发问,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这毫无美感可言,”二之前实僵硬的说:“为什么大家都把这当成习以为常的东西?它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我们面前,你难道不觉得这些莫名其妙的……”
说到这里,浅亚麻色长发的少女顿了一下,绿灯的倒计时只剩十余秒,浅草薰后退一步回到比路面更高的台阶上。顺着令人喉头发闷的极端明亮的阳光的走向看去,少女的下嘴唇被其洁白的牙齿撕扯成鲜艳的红色,来自于社交关系的共感攀上浅草薰的领口——她最近稍稍留长了头发,一些细碎的发丝散落在她的脖颈上——让她微妙察觉到了来自他者无色无形的焦躁感。
“巨像,”少女挑选了这样一个词:“这些不合时宜的巨像将生活切割成了毫无美感的形状吗?”
实现在很不舒服。浅草薰对自己说。然而出于一种怪异的本不应如此的,律令般的社交准则以及一些其源头隐不可察的残忍,她无论如何也没法问出那句“你还好吗”。
“不。”浅草薰露出无所谓的甚至可以称为洒脱的笑容:“只是照片而已,好像等红绿灯,有些人只见到颜色改变就会通过,而我会观察灯牌上变动的时间。”
“下次我会拍照的。”
绿灯再次亮起,少女一前一后穿过流动的马路,不可触的沾满血迹的板斧曾静静躺在那儿,连同发散的白洞一并在天上的天上注视着她们。疼痛。二之前实感到一种煎熬的疼痛,这疼痛并不比往日的疼痛更剧烈,但这盛大夏日之中跟随在并未回头的友人身后的行为毫无疑问的延长了异样的痛苦——它不如平常缓慢消失,只是在凡世中被无限拉长了。
“那本《大都会》,”浅草薰突然问,她常常这样跳跃的发问,如同一只灵巧的猫:“你看完了吗。”
“嗯。”二之前实不知道说些什么:“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也想看看。”浅草薰说:“最近的课实在无聊。”
“我可以把书带给你。”二之前实说。
“就这样?”浅草薰转过身来面向二之前实,倒着行走的步伐轻快而稳健:“一般来说人们不会表达一些自己的看法吗?”
二之前实的视线移向浅草薰胸口的领结。在记忆中十分遥远的过去,她曾向某个人吐露过自己关于书的看法,那时她尚是个观点鲜明的人——社会将这种特征归结为一种美好的品质,勇敢。女性的身影抚摸她的发丝,肯定她给出的无论正确与否的一个个观点,只有两点除外。
“他不会回来了。”
“不,永恒是杀不死的。”
时至今日她甚至难以判断那究竟是如梦一般的幻影或者真实发生的过去,于是她翻阅着一页页象征着变换、困惑、丧失的书页,在其中寻求一些熟悉的回响。
正如默尔索渴望着在凉爽的夜晚打开太阳那样,二之前实追忆着天堂降临之前的美好时光。
“是本好书。”她这样说:“我很喜欢。”
“好。”浅草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二之前实突然感到自己正在被某种异象尾随,对方的目标并非身前的少女,不如说正是这少女出于不说谎的道德招供了她的所在之处。
那异象是金币,是老鼠,是股市屏幕的双色数字,是看不清面容的提棍的男人,是门,是理发师——是大都会。
理智告诉二之前实大都会不会出现在这,精神病人方才离去,但她的脑中又响起了那些声音,那些声音在重复,仿佛重复是它们存在的全部内涵和外延,这一次,它们换了一套新的说辞:
“时而剪子,时而小刀。时而为树,时而为骨。”
“现在我知道了,我要去理个发。”
在那深深的夜晚里,在那孤岛一般的光辉里,她的精神曾被德里罗诡谲的铅印字体捕获,埃里克是对的,当他死亡的时候,他的生命不会消失,被死的威胁紧紧攥住的是二之前实,那些来自黑尔舍姆的幽灵站在门槛上,等待着长日落尽时的失声痛哭,亿万富翁如一趟平稳行驶的列车奔向结局,如同任何一则报纸夹缝中的讣告。
不是的,在那个灯光下书页翻动的晚上,二之前实那失焦的目光早已不再注视着书的版面,在层叠的铅字底下,是无人知晓的纯粹交响,是少女无需多言的终极永恒——那是大都会留下的绕梁余音。也许世界本身成了一个隐喻,成了为轻佻话语装点门面的修辞格。也许连这都不是,也许那以大隐喻写就的红书(人们用永恒无限的时空寻找着它)已经消解了喻体与喻像,正如那位骄傲而温柔的天才所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外,一座大山就是千万个美梦,而希望和恐惧则可以很容易被描述成冰盖和海湾。
但这些都不是二之前实在那时所考虑的——在似亮非亮的灯光下,在若隐若现的文字中,在少女的心中,一句诘问歇斯底里地回响:
物之神已经逝去,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什么?
就在此时,短发的少女推门而入,明亮的灯光将黑暗短暂地驱离了,但是异质性的恐惧却始终如幽灵般伏在二之前实的背后。
无知是一种幸福。无知是一种幸福。二之前实对自己说,让自己的心声盖过脑中的轰鸣。
少女们行至岔路口。
她最终还是回头了。意料之中的,身后什么都没有。
四.
“魔法少女?”
这实在是个好天气,阳光穿透过于透明的窗户,将静静下垂的窗帘照得如同柔软的动物皮毛般温暖,空气中没有尘土的味道,只有还未被高温蒸发的细微水汽与植物枝条芳香的气味。一切都寓于宁静的事件,连来去匆匆的有翼动物也在这样的天气中驻足电线杆上,宙斯的双目展翅在空中,即便致死的苦痛也在这太阳神的光辉下不得作声。
——那苦痛便是疼痛。
无论如何晚了一步。不知为何二之前实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好像目睹一颗果实的掉落、一块蛋糕的腐败。浅草薰的说话声和笑声混杂在下课时间的教室中的喧闹声一并灌入二之前实的耳膜,如同广阔的浪潮将思考的神智淹没,阳光将缚住口鼻的透明水流美化成有着柔软光辉的丝绸,只有努力倾听才能在已变为另一种扭曲符号的人声中分辨出前往下一秒的去向。二之前实从未感到这十分钟的课间会如此难挨,疼痛变作狭小的忏悔室将她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关押其中,以至于维持外人眼中端坐的良好姿态事实上是她唯一保持体面的方式。然而这痛苦依然为她留有一席之地——思想,于是她回忆中所有真正温柔的阳光,所有温暖的绸缎,所有的星月夜,所有被人类窃取的权能,它们都被轻而易举的打败了——被人类自身的话语。
浅草薰正与别人讨论魔法少女。
游离的思绪跳出窗外,在山与天的边缘搜寻着早已预言的必然性的降临,肉体却在莫大的疼痛下一点点崩毁,那些无法辨明的,曾被观念论者道出的环节如今已混杂一气,直到孤独的自我意识慢慢变为一座没有绿洲的沙漠。二之前实按住自己的指尖,力气大到几乎要将指甲扯下,而在毫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她不过在面无表情的端坐罢了。
“为了什么成为魔法少女?我没有想过欸。”浅草薰的吐字格外清晰:“不过说起魔法少女,大部分的作品都会将她们描述成近乎完美的少女吧,闪闪发光的外表与永远能在绝境时反败为胜的力量,单这样想,没人不想成为魔法少女。”
“那么你呢?”
“我?”浅草薰说:“我当然也是其中一员。”
不,你不会想的。
二之前实尽力从书桌中拿出一本书,也许是《神曲》,也许是《飞越疯人院》,她被汗水遮盖的鬓角与酸涩发涨的眼睑已不允许她注视那些蝇头小字,唯一能让她稍微感到慰藉的是这场疼痛终究会过去,在牠们离开后,在下一次天堂打开大门之前,她能在时空的夹缝里以人类的形体继续生活。
少女们的交谈还在持续,二之前实于虚幻的感官中上浮至可以俯视自己的上空,曾出现在梦中的伟大图景终于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牠们。
二之前实曾见过天使,不是在教堂壁画上文艺复兴式的、被人所美化的天使形象,也并非海市蜃楼的如喷发的意象火山般的巨像,而是旧约中最原本的天使,由烈火、刀剑、轮毂与硕大眼球组成的扭曲形体——甚至难以确定祂们是否真的有现实的身躯,因为在那映入眼帘的形状背后是被空间化的时间。那是一个梦,二之前实在西西弗的山顶见到了遥远的遗迹,她如此确信那是一个梦,是因为在与无数双眼睛对视时,她依然记得过去的自己,然而她只是与其对视,聆听眼球表面咯吱作响的水声。
你不会想成为魔法少女,正如神父不会想成为真正的神父,天使不会想成为真正的天使,世间万物都因蕴于永恒的重力缓缓下坠,这永恒就是秋天,秋天的爪子一划而过,一切都开始走向下行之路。痛苦于一瞬间从二之前实的体内蒸腾而起,她似有所感的看向窗外——那天使甚至没有一个苹果大。
被汗水浸透的视线让世界变得失真,有那么一瞬间二之前实忘记了所有痛苦所有困惑,只有纯粹的观察如精神病人的雨衣般包裹她的心脏,那真的是某种实在吗?亦或是她自己投射的纯粹幻想?天使的无数双眼睛——祂们矗立在阳光下,就如孩童蹲在路边观察蚂蚁——在微妙的细响中转向她,背后的一切人声便就此消失了。二之前实观察那些羽毛,观察那些瞳孔,观察那些阳光下变换的影子,浅草薰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被杜撰的魔法少女踮起脚尖在她身边旋转,二之前实猛然想到索多玛的故事,天使去到罪恶的都市中寻找早已注定的义人,祂们对城中之事难道有所不知吗?耶和华的光辉下神变成了神也变成了人,索多玛难道在期待神的降临吗?
“这是什么?”
浅草薰的声音猛地将二之前实拉回现实,少女这才意识到痛苦已经远离了,人群散去,浅草薰的胳膊越过她的颈侧,指尖如鸟喙般衔起了那小小一处。
“别……”二之前实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小小神像就被捧在友人的手中,这奇异的景象让她如见到满月一般背后发凉,连阳光也不能唤回她的感官——它们被用力抛到了云上。然而浅草薰好奇的注视着她,眼睛们却丝毫没有动静。
“别动它。”直到说出这话时,理智终于回归了二之前实的体内,她终于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做得过于仿真的挂件,不知道被谁摆在了窗口。
“怎么了?”浅草薰问:“是你的吗?”
“……不是。”二之前实回答,痛苦的痕迹尚存在她的印象中,此时已经如梦中潮水般褪去,如果那并非来源于天上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是奇怪,做工好精细。”浅草薰将那挂件放在桌面上:“你怎么什么都没说?”
“什么?”二之前实问。
“魔法少女。”浅草薰托着脸,柔软的发丝搭在在她的下颌边,洁白的腕部被黑色线条分割成无数小份。二之前实并非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小小挂件在阳光下折射出明亮的光,她措辞半晌才挤出那么一句:
“抱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二之前实尽量使用一种委婉的语气。
“但我真的很想听听实的想法。”浅草薰转身趴在桌子上,做出一副十分不乐意的样子,二之前实知道这只是她的伪装,在亚麻色幕帘背后正是她观察的眼睛——正如二之前实在幻想中观察那静态的微雕。然而这行为并非出自任何痛苦后的顿悟或是历经苦难的解脱,只是单纯的灵巧的社交方式罢了。
“薰呢?”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冷漠感,二之前实突然反问:“你不是也没回答那个问题本身吗?关于为什么成为魔法少女。你不过是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啊啊,实今天不开心。”浅草薰感叹道:“好吧。成为魔法少女其实是有代价的吧?任何存在的出现事实上都以另外一种存在的消失为前提,魔法少女的出现一定是牺牲了什么的结果,我的确很想成为魔法少女,谁不想成为整个世界的焦点呢?凡是人,总都是需要爱的。然而究竟要牺牲什么才能换来那种传说中的美,我真是无法想象,说白了在我心中,成为魔法少女的欲望难以冲破对未知的恐惧。”
“另外……”浅草薰说:“无论使用什么样的修饰,进行怎样精明的诡辩,人本身是希望有更强大的超人来领导他们的。这种期盼就如同人们期盼公众人物遭遇意外一样,侥幸的快乐或许是世上最根本的快乐。说的难听些,想成为魔法少女是事实,想别人替我成为魔法少女也是事实,我只是挑选了事实的一部分说出来而已,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更喜欢那些实体——”
说着,浅草薰再次拿起那天使的雕塑。
“牠们那样安全、快乐、恰到好处。”
课堂的铃声响起,人声褪去,书页翻动的声音回到教室中,话语如七根箭穿过二之前实的心脏,她看向浅草薰,短发的少女正毫无反应的看着课本,仿佛她刚刚什么都没说。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橙红色时,二之前实开始整理背包,浅草薰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她,就像看每一块硬币、每一片树叶、每一个重复了千万遍的日子。这种注视让二之前实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欲望,她拿起了什么。
“喔,这是你的对吗?”浅草薰问。
二之前实将挂件拴在背包上:“也许吧。”
塑料的材质与拉链撞击,发出轻微的响声,二之前实一边侧耳聆听,一边沉默着跟随薰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浅草薰说。
“我痛恨……我是说,”二之前实说:“我不会成为魔法少女。”
“少见的观点。”浅草薰停下脚步,等二之前实跟上来:“为什么这么说。”
面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二之前实真想把一切告诉这位友人,与平日试探性的话题不同,她清楚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那些来自过去的阴影中的秘密是比姓名更本质的东西。二之前实曾在新闻报道上见过行走在深夜公路的麋鹿,当它们出现在图册中,它们仅仅是鹿,或许搭配周边的环境比例,它们显得稍大了些许。然而出现在街道上的麋鹿并非如此,在丛生的混凝土高墙之间,它们似乎在某种暗示中成为了另外的形体——那种仿佛只会出现在恐怖游戏或是传说中的存在。有那么一些时刻,它们比巨像们更令人恐惧。不过这危险的冲动仅仅持续了一念的时间——倾诉的欲望最终败给对世间的毫不关心中。
那就是懒惰。
“我不想解释。硬要说的话就这么一句:我并不想对什么抱有期待。”
浅草薰盯了她几秒,随即转身向前走去,沉默再次回到二人中。然后便是下一次开口。
“实,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去看电影吗?”浅草薰边走边踢一块路边的石子,撞击声与二之前实背包上传来的声音融为一体。
“那天早上,你想去参加一个极端艺术展览,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同班同学。早上的空气很凉,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的原因,我感到头脑发晕,那几个人一直喋喋不休,说一些无聊的话,我什么都不想说,完全不想开口,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她们的嘴全给缝上,然而对我这样一个社会动物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地笑着应付。你突然说话了,我根本没有想过你会在那种情况下开口,你对她们说:‘浅草薰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们先走了’。真是不管不顾的话啊,那几个人露出的表情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夕阳下的道路仿佛同影子一般被拉长了,没有实体,没有痛苦,没有梦,狭长的小巷只有两位少女一前一后行走着。她们会在哪里拐弯?会在哪里分道扬镳?这条道路的尽头是哪儿?二人道别的时刻,眼睛们静静落在空中,二之前实目送浅草薰离开,然后如每一个寻常的日子般回家了。直至深夜降临时,二之前实才想到透明的羽毛,她要把那不详的征兆丢进垃圾桶,然而在深深夜中,那总是在注视之物最终显出它真正的模样——它消失了。二之前实梦见最遥远的存在,在所有东西诞生之前,那些最终生产出全部哲学与神学的伟大框架便已经在此,祂们在往后的无数年中化作高耸的山脉与深沉的海洋,然而最初的奇点只是那一个问题——关于最终的问题。然而无论是多高的山、多深的海,人们始终无法探寻问题的答案,于是那些高度与深度都变得毫无意义。为了什么成为魔法少女,为了什么成为,为了什么,这溯洄而上的疑问徘徊在二之前实的梦中,夕阳下浅草薰的面孔在最后一刻以比最庞然的巨响更庞然的审判般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你会为了我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