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之前同学,那个......”
说到一半的话卡在嗓子眼,面前的少女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背包甩到肩上,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向外走去。
她吓了一跳,把即将脱口的词句咽了回去,右脚不自觉地往后踩了半步。
“你找我?”
二之前实——那个金棕色长发的少女,没有回头,只是在过道上停下脚步——等着她。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面前的少女在对自己说话,她咽下一口空气:
“今天早上的那道题......”
直到这时,那个少女才回过身来,她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荡漾着翡翠色的阴影。窗外,有柔软的绿色植物在夕阳的轻抚中摇曳。
“抱歉,我给忘了,”少女回到座位上,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最后拿出一张略有褶皱的纸条递给她。
“回去把这组参数用SES跑一下,明天给你讲。”
她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一些排列有序的字母与数字,笔迹很干净,几近清妍,只是在许多不和书法的地方有明显的顿笔痕迹。
“SES...是什么?”她捏住手中的纸条,瞥向一边,避开了少女投来的稍显异样的目光。
“Symbolic Explainer And Solver,你没用过吗?那你用什么,TransCracker还是HyperMath?”
“都没用过,不......没听过”
“你初中的时候没学过......”少女突然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你是这个班的吗,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我是转校生,前两周的时候......”
“前两周,对,月初我请了一周的假,你是那个时候转来的吧。”
她点了点头。
“好,我现在要回家,你先加个SNS,晚上我找时间给你讲。”说着,少女从背包里找出手机,“你应该知道SNS吧?”
“好的。”她把纸条叠好放到口袋里,低下头,感到脸颊微微发热。
“你扫一下。”二之前实打开一个QR码的页面,黑白两色的像素组成了一个微缩的迷宫。
她打开摄像头,将QR码对准到画面的中央,直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好了。”
没有回应。
她抬起头,面前的少女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二之前同学?”
“...抱歉,走神了。”少女用力眨了眨眼,重新望向她。
“为什么走神?”
“什么?”少女似乎被她猝不及防的发问击中了,脱口而出的话语中流转着一种奇怪的质地,那并不是惊讶,而是更为坚硬,也更为冰冷的某种东西。
“你刚刚为什么走神?”
“没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
“不,我......”二之前实突然直直地看向她,“抱歉,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完,少女背上书包,再一次从她身边跨了过去。
“我转进这里是有原因的,在我转进来之前,应该也有一个人离开,”她继续说着,“这个教室到底有多少人,34还是33?”
二之前实只是向着前门走去。
“二之前同学,你觉得他们是真的没注意到还是假装没注意到?”
“二之前同学,你知道那个柜子每天都被什么东西装满吗?”
“二之前同学,你也是能看到的吧。”
“那个不存在的人是谁,那个短发的......”
“闭嘴。”
即使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她还是听到了少女沉重的吸气声。
“抱歉,”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她的身后,燃烧的黄昏透过玻璃的门墙,将她包裹成一个光束支离的阴影。即使这样,她依然看出了少女双眸中的疲惫。
“我今天真的不太舒服,有什么事情明天,不,晚上再说,可以吗?”
她张开嘴,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少女的影子已经湮没在壮丽的黄昏中。
......
二.
直到荧光屏上标识着“对方在线状态”的图标由明转暗,她还是没能按下输入框旁的发送键。
千種悠(Chikusa Yu)就那样看着被铅字填满的输入框,感到一种可怕的厌倦攀上背脊,那些文字颤抖着,开始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旋转,细密的黑色影子拉成长蛇,超出了手机屏幕的边界。就在那时,她像每一个突然间领悟终极真相的人一样战栗起来,在那趋于狂喜的片刻,她倏地因右颊烧灼般的疼痛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趴在洗手台上,温热的液体淌过唇边,额头上一片冰凉。
千種悠闭上眼睛,和之前的任何一次同样,开始尝试找回呼吸的正确频率,那也许被厌弃的,也许被遗忘的,更可能是被一千个夜晚的恐怖挡在门外的中庭之漩涡在枯燥且做作的脑后空白中燃烧。
手机不在手上,她想,这代表某种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母庸质疑的,唯一问题在于,那是对谁而言的坏事?
额头的伤口并不严重,看起来只是皮外伤,至于实际上如何不需要在意,只要“看起来不严重”就够了。从盖着灰尘的医药箱中找出不知道是否过期的药膏往伤口上一贴,千種悠径直回到了书房。
这不是什么都没做成吗,看着LED屏上重新变得陌生的页面,千種悠揉着太阳穴,徒劳地尝试回想起那位名字有点怪的金发少女教给她的软件操作流程(她真的是金发吗,即使连这点我也不太记得了,我记得黄昏,黄昏是金色的,而她的头发没有颜色——她的整个人都没有颜色,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一种允许被穿过的透明),当然,一无所获。
如果我错过了这一个——假设它真的是某种需要抓住的东西——会怎么样?她问自己,但是众口之父就如同之前任何一次一般,一言不发。
那么,我还有机会挽回吗,我是说,挽回“这一个”。
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屏幕那端还是同一个SNS页面。但是页面上的内容不知何时发生了改变,不仅是原先输入框中的内容被发了出去,而且在五分钟之内,她连续向对面发送了数百条信息,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文字的无调组合,呈现出无可辩驳的谵妄。
对面的标识现在亮着,聊天记录里最后的信息来自一分钟前:
[怎么回事]
[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去找你]
千種悠放下手机,她突然感到巨大的愧疚,但与此同时,一声肮脏的叹息从她的胸口飘出,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落下。
你怎么找我,她荒诞地想着,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千種悠感到冰凉的月光落在颈侧,她看向阳台,窗外的圆月消失了,一轮硕大无朋的闪亮独眼悬挂在天与山的中间,月光从它的瞳仁中潺潺流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