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书信两个字,安娜的脸色也变得郑重了起来。
“您看了我给您写的信吗?”
“是的,信中您提到的,关于萨克森王国的现状,很....有趣。”
伊娃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最终只能用有趣两个字。实际上在初次看到安娜信中的内容时,她的心中更多的时震惊和困惑。震惊的是安娜想法的大胆和超前,困惑的是为什么前几天辩论时还与她处在相反立场的安娜忽然向她提及关于革命的事情。
似乎看到了伊娃心中的疑虑,安娜微微笑了笑,说道。
“萨克森王国被包夹在奥地利,巴伐利亚和我国之间,尽管路德维希先生(当时的巴伐利亚国王)曾经向国王陛下示好,但巴伐利亚本国的立场却一直摇摆不定。因此,萨克森王国作为三者交界的中心,他的处境实际上是十分艰难的。”
安娜说完后,伊娃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安娜的话。
“您说的对,巴伐利亚和奥地利向来走得近一些,如果我是奥古斯特的话,一定也会更加偏向于奥地利。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件事。
而对于伊娃的困惑,安娜只是淡淡的回答道。
“您既然已经说了奥古斯特更加偏向于奥地利,那么如果此时爆发一场革命的话,新建立的共和政府为了站稳脚跟必然会保持中立,而我国与其他两个王国互相制衡,谁都不会向萨克森王国出手,这样我国少了一个潜在的敌人,而对于您这样的共和主义者来说,能够推翻一个专制国家自然是好事。所以此事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对于您来说都是有利的,不是吗?”
伊娃原本对于安娜的态度将信将疑,听到安娜这么一解释,她心中顿时有些明了了。但是有一点,她仍然心存困惑。
“但就算如此,您为什么要介入这件事呢?您....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涉足国家政治的人啊。”
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缓缓的说道。
“虽然在外人看来,我贵为公爵之女,锦衣玉食,但是您知道么,其实在一个月前,我还一直生活在特里尔的修道院中。”
“修道院?”伊娃惊讶的眨了眨眼睛,而对此,安娜的只是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我的父亲一直希望有一个健康的继承人。”
伊娃恍然大悟。在当时,家族的族长会将不喜欢的子女或者说家中犯了过错的人送到修道院,被送往修道院的子女默认会被当作被剥夺了继承权,奥尔登堡公爵有两个女儿,他希望健康的小女儿继承家族的财产,那么天生身患疾病的大女儿自然会被送到修道院去。、
想到这里,伊娃不由得对安娜有些同情。
“如果能够摒弃贵族腐朽的传统,您一定能够和妹妹一样获得亲人的关怀。所以您才会想要帮助我,是么?”
安娜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其实我并没有想这么远,您就当我是为了结交您这个朋友吧。趁我还能出力的事后多帮助一些人,倘若有一天我在被送回特里尔,日子可能也会过的舒服一些。”
“不会的!”伊娃忽然用坚决的语气如此说道,安娜有些惊讶的转过头,只见伊娃那一对冰湖一般的蓝色眼睛中充满了坚定,她轻轻握住安娜的手,诚恳的说道。
“即使您没有帮助过我,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像您这样有学问的女子不应该一辈子和修女作伴,如果您的父亲坚决要将您送到修道院去,请您来找我,介时我一定会帮助您的。”
安娜看着一脸真诚的伊娃,心中不有些哑然。这个女孩.....究竟是正直的过了头。而欺骗了她的自己不由得也有了一些愧疚感。
出于心中的愧意,安娜轻轻的将手抽了出来,然后咳嗽了一声,说道。
“关于那些宣传文章的事情,我会专门的托人去办,您要组织一些游行活动的资金,我也会想办法筹集,这一点请您千万放心。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劳烦您亲自去一趟萨克森,见一见那里的工会领袖。”
“这是当然的了,我一定会去见一见那里的受压迫的人们。并且您信上提到的那些建议,我也会一一去做的。”
伊娃无比真挚如此说道,而看着这样的伊娃,安娜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烦躁。
但尽管如此,表面上,她还是向着伊娃露出了一个微笑,说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您一切顺利,伊娃小姐。”
“您也一样,谢谢您的帮助,那些受压迫的人民.....还有我自己,都会感激您的。”
之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似乎是因为头一次碰到愿意支持自己事业的人,伊娃相比于初次见面的冷淡,与安娜要亲近了许多。她和安娜聊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两人一直聊到正午,安娜需要服药的时间,伊娃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公爵宅邸。
“再次感谢您,安娜小姐。您...是个善良的人,上帝会保佑您的。”
在临行之前,伊娃再次向安娜行礼,安娜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与伊娃在宅邸的门口道别。
回到宅邸,安娜在沙发上呆呆的坐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她又拿出了笔和信纸。这一次,信是写个博克的,信的内容是希望他能找到一批穷困的退伍军人,最好还是对贵族和资产阶级相当不满地那种,凑齐之后给自己寄一份名单过来。
与前几天不同,这一次安娜写信的时候写错了好几个单词,终于,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心烦意乱的安娜直接揉碎了信纸,扔到了地上。
想起伊娃临走前脸上真挚的笑容,安娜就忍不住感到有些胸口发闷。她知道自己正在犯下什么样的罪行,她欺骗了一个信任着她的女孩。更重要的是,她正在催熟一场还未成熟的革命,而这场革命注定要失败,而且还会导致无数无辜之人的死亡。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的目的。
卢森堡曾经说过,革命是历史必然的结果,在某一刻,当革命的时机成熟,它就会自己爆发。反而言之,人为挑起的革命不能称之为革命,最多不过是一场暴乱罢了。
而这场暴乱的始作俑者就是安娜。如果说杀一个人是邪恶的话,那么扼杀一场革命又是什么罪行呢?安娜看着自己素白的双手,仿佛已经看到了上面沾满的淋淋血迹。
或许....或许还是退缩了吧。可是,如果真的退缩了,自己该怎么办,妹妹该怎么办?真的嫁给一个她不爱的贵族老男人,然后伤心一辈子么?真的甘心低头,做一个被无奈卷入命运洪流的可怜人吗?
Nein!Nein!
安娜猛地抬起头,再次从抽屉中抽出新的信纸,这一次,她用力握紧了笔,指关节都握得发白,连掌心都被指甲抠出了血。
“如果死后要堕入地狱的话,就尽管来吧。至少在人间之时,我必要反抗。即使最后因为自己的恶行而被推入万丈深渊,我也不后悔。
如此以来,我的人生,才可称之为奋斗的一生。”
——1876年,铁女爵,安娜·尼古拉耶芙娜·罗曼诺夫在柏林城市宫的演讲中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