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音与九小时的长途列车

作者:蓝原信长 更新时间:2024/6/21 19:03:41 字数:4153

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坐一趟难熬的长途火车,用在这上面所有的时间写一篇流水账,现在我得到了这个机会。

类似于一些限时创作挑战,有一些大奖赛会要求选手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完整的创作,可能是歌曲或游戏之类的。这样的形式,简单来说,就是人为地增大创作者的压力,以此提高创作的效率和质量。

我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做《大鱼》,电影里有一个配角,他曾经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在一次取材冒险中,意外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他在那里定居下来,得到了理想的闲适生活,但从那之后,他创作出来的诗歌就和小孩子说胡话一样,他的文学创造力被安逸的生活夺去了。

我一向追求悠然自得的生活,反对任何形式的限制与管教,但是,对于许许多多的危险与挑战,我十分乐于接受。只有宏大的冒险、传奇的经历与波澜壮阔的人生才能为创作者不断被平静岁月磨损的灵魂增添能量。换句话说,心如一潭死水的人,实在是无法创作出什么感动人的东西。

那些限时创作挑战,虽说我不怎么认同,但确确实实营造了一个压抑绝望的环境,你别无选择只有创作,有些时候这样的重压胁迫确实会激发一些人的潜能。

我现在的情况,可能和限时创作有些相像吧,但是我更加自由一些,我没有被谁要求在这趟列车到达终点前要写完多少东西。而且,我现在正坐在列车靠窗的位置,这意味着我可以跟随着行进的列车不断地取材。我只需要记录我的所思所见,写一些我想写的东西而已。

现在时间是正午,一年仅有一天的夏至正午,天气有些明媚得过分,一路上大团大团的云颇有层次感。

我的生日在冬至,我出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小时候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莫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似乎生下我的不是人类,而是那场雪。当时的我最喜欢冬天,也没有现在这样怕冷,可惜的是,我是南方的孩子,一年到头也盼不到一两场雪,像那场降生我的雪一样的雪,或许我已经见过它最后一面了。

“孩子是冬天的孩子。”我在一篇文章上看到过这句话,到现在让长大的我没什么美感地解释的话,因为小孩子对环境的感知比较迟钝,他们只想要玩,玩热了自然也不觉得冷了。不过,当时的我真的相信了,小孩子都是冬天的孩子,厚重沉默的冬天,飘渺广袤的冬天,身着素衣、晶莹剔透,脚步翩翩的冬天。对,被冻结在孩提时代的冬天,如果有这样一个选择,我一定会接受。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夏天的呢,尤其是夏至,这个与我截然相反的名字。我只知道,自我开始注意到夏天时,它便已经成为了一种回忆,再怎么追悔莫及也没用了。

从某个特别的时间开始,对于夏天的追忆越来越多,满溢而出。想起午后在乡下房子后面用勺子挖着吃的半个西瓜,想起第一天进小学教室时朝北的窗外窸窸窣窣被热流吹动的苍翠绿叶,想起初夏的上午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等被子晒好时穿过阳台的凉风,想起夏至的松树、蜻蜓与蝉鸣。

想起来,那些时候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这些日子的美好,是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能意识到的。

同时,当一个人开始怀念过去时,她一定是对现在与未来感到不安、悲伤与绝望了。孩子从不怀念过去,他们盼望长大,盼望每一个生日,年迈的老者才怀念过去,因为未来对他们而言是既定的死亡。

那段时间,具体是几岁到几岁,或许是青春期的时候吧,我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长大了,就在那几年,那些夏日的回忆,时至今日依然不断在我脑海中重现,一些时候,只是被迎面而来的热风吹过脸庞,某个场景就会再次出现在我脑海中,封闭我的所有感官,在一瞬间把我带回到那个时候,那些永远回不去的从前被我的身体变为了成长的烙印,烧焦皮肉,印在身体里侧。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夏天的美感,那是我第一次对某种抽象的自然事物从心底里感到“美”。那是艺术的启迪,思想的形成,总之是很多东西,让教育家和心理学家来讲能讲出讲不完的话题,但就从我,一个感性思考的艺术家而言,那是我开始理解所谓艺术的地方。拥有感情的人类,将感情倾注给其他事物,以此,他观察这件事物所看到的会与其他人不同,由此而生的就是艺术。更加武断地说,一个人领悟到了唯心主义的思考方式,他就领悟到了艺术。

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别人看不到的世界,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那就是艺术家。

当时我感觉到,漫长的白昼,宁静的黑夜,繁荣,生机,热烈,盛大,绚烂,宛若转瞬即逝的宴会,这就是夏天,隐藏在一成不变的炎热之后的,是成长与灭亡之间昂扬的交响。所谓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泰戈尔也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世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寻到了那束狂热盛放的夏花。

自那之后,我对夏至就怀有特别的敬意。冬至与我而言如同母亲,我对冬至有特别的亲切。然而夏至,好似一位没有过多交情的人生导师,甚至于,好似遥远苍穹之上的太阳,每当我行走在夏至的骄阳之下时,我就会提醒自己,这是一年仅有一次的夏至,白昼最长的日子。用仅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心的声音,向夏至致意。

到现在为止,大约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列车时不时驶进隧道,丘陵之间的平原上有大片大片的田地。

在大多数文学作品中,山都是一个壮汉的形象。人们习惯了将这些巨大的岩石造物描绘为巨人,称赞它的雄奇壮美。但是,若是亲眼目睹这些连绵的丘陵,这些在夏日的光辉下遍身青绿,温柔地怀抱着人类聚落的土坡,或许,内敛柔美的女性形象才更适合它们。对于在这里生活的人来说也一定是这样,这些丘陵不像藏区那些高耸入云宛若神明的雪山,它们是与这里的人朝夕相处,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生活的平凡村姑。每个夏天到来,她们的青春就又添一岁,朴实而美丽的面容,永远不会老去。

柠海和我说过,她最喜欢夏天,因为有假可以放,相当现实的理由。而且,夏天有两项她最喜欢的运动,游泳和登山。

游泳这方面,我是注定无福体会了,我从小就怕水,到现在还是旱鸭子,狗刨都学不会,掉进水里就一定会淹死。但是柠海很擅长,她在大学是水球社的,那是一种又像足球又像手球的水上运动,但是用的是排球,她那一身漂亮匀称的肌肉就是那个时候锻炼出来的。

至于登山,她虽然没有承认过很喜欢,但几乎每个暑假都会去爬山。虽然登山相当消耗体力,但是至少不像游泳一样我完全无法参与。高中学校举办过唯一的校外活动就是爬山,总共200多米的山,台阶上全是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围栏什么的也根本没有装,我光是保证自己安全就拼尽全力了,没有闲心去看这看那的,一直爬到顶时,两条腿都在抖。山或许确实是诞生艺术的地方,因为这里有数不尽的复杂事物等待人去认知,但前提是那个人有足够的精力去欣赏,对我来说,我只能认识到爬山是一项严峻的挑战,而且完成这项挑战并没有带给我什么收获,所以,我大概也是没有机会成为登山爱好者的。然而柠海可以,她能从登山中得到收获,那是我得不到的收获,认知不到的事物。她的世界里放得下山与海,我的世界里只要放下我现在正在观赏的这些满含温情的丘陵就足够了。

这样子写东西让我感觉在做一档聊天节目,我就像一个唱独角戏的电台主持,只是因为我的声音和普通话水平达不到要求,所以把说话的形式改成了笔谈的形式。

我本身并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准确来说是不擅长一对一聊天,只有在人数大于等于三个人时我才能正常轻松地和人讲话,我认为我自己有表演型人格。一对一的聊天,除非是有一些必须要谈的或是双方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除此以外的干聊,我并不擅长,因为我似乎无法充当聒噪和安静中的任何一方,作为聒噪的一方,我会觉得无聊,得不到反馈,作为安静的一方,我又往往不得不回应一些我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更直接点说,很难找到和我合拍的人,而跟和我不合拍的人聊天会让我感到不自在。就算是和徐良羽也不例外,他虽然是这个世界上和我认识最久的人,但我和他心里都知道,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一样的血,灵魂却有着不同的缺口。柠海自然也一样,不如说我和她以前就是彻彻底底的两条平行线,因为一些奇妙的变故而交叉,曾经的完全不合拍也随着相处时间变长慢慢有些默契了。

五个小时过去了,夏至的黄昏时间也会格外的长,现在正驶过一大片平原地区,原本天上厚重大块的云已经变成了轻盈透明的薄薄一层,只有在最远处能看到几块云彩承接阳光被照亮的柔和色彩。感到心旷神怡的同时,却又有一些悲伤,因为太过遥远了,那抹令人向往的光芒。

偶尔驶过水塘时,水塘总是那样澄明的,比任何一座世间闻名的湖泊都更为静美,上面有白色的水鸟,也可能是鸭子或鹅。我曾经去过昆明的滇池,滇池有数量惊人的红嘴鸥,每天的工作只是在滇池清澈的水里泡澡,听到一些信号时到空中飞一圈而已,没有天敌,没有鸟笼,有数不清的同伴和食物,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生物。

独居的时候,我也想过养一些宠物,当然,我不可能养红嘴鸥,法律不允许。除此之外的任何鸟类我也没考虑过,一方面,鸟类不能控制排泄会让清理变得很麻烦,另一方面,养鸟类要用的面包虫我不敢碰,我很怕没有腿的生物,蠕虫或蛇之类的。猫或许和我的性格更相符一些,我自己也认为我有和猫一样懒惰任性的性格。狗会更加听话一些,我一直很喜欢萨摩耶,但我一个人大概很难照料好这样的大型犬。我也想过养一些不寻常的宠物,比如说狐狸和鹿,或许是因为人类与它们的接触比较少,但我认为这两种动物是具有相当灵性的动物,尤其是雌鹿,我见到过一次,那双眼睛我终身难忘,宛如精灵的眼睛。

不过,这些也就只是说说而已,每每有想法时,一反思自己的生活效率,也就不敢动这些心思了。一个人连照顾自己都勉勉强强,又有什么资格承担起另一个生命的重量呢。

有点饿了,离到站还有三个小时。

我一般不在非餐厅以外的公共空间吃饭,所以自然也不会购买盒饭。虽然有些人觉得这样很不食人间烟火,但是我是这样理解的,吃饭本身是人类最本性的需求,是人类**部分的需求,而人类**的部分,本就不是在现代社会应该让他人看见的。只有最为亲密的人,才可以一起享用正餐。

因为这样的观点,每个人的食物喜好在我看来也是一种隐私信息。当然,现代的饮食文化还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我只是在自己的方面坚持这一点,我不参加任何不熟识的聚餐,也不会告诉别人我的食物喜好。

现在,我只要戴上耳机,安静地眺望窗外,欣赏夏至的结束,守望那片天空由明丽阴暗下来,化为令人悲伤的蓝,最后沉入暮色。

再多的事情,也没必要再说了,即使离到站还有两个小时,我也不打算再增加内容,足够了,夏至结束了。

然而,夏至结束了,夏天只是刚刚开始。徐良音,你要打起精神来,你已经过了怀念过去的那个年纪了,对,向着今天,和明天,如夏花般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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