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难喝。」
范言苦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凸显着口中邪恶液体带来的极致冲击。
「有、有那么夸张吗?」
铯月浅酌一口杯中的液体,自我感觉与往常无异后,不能理解眼前的朋友为何面容扭曲。
「真的,好难喝。」
认为是自己打开的方式错误,范言再次小口尝试那透露着不详气息的浓郁黑液。然而,仅是舌尖沾到那杯东西,范言反射地摆出苦涩的表情。
「嘛嘛,算了吧。对于新手来说,浓缩咖啡可能确实有点苦。我再给你泡一杯……嗯,玛奇朵……吧。」
谈话间,铯月放下手中散发着纯正咖啡香味的杯子,在咖啡机旁重新操作起来。
「这是入门级别的咖啡……为什么会这么苦啊……」
「呃啊,我没这么说过哦。其实浓缩咖啡算得上是最苦的咖啡……」
「……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机器兹兹作响,持续运转的咖啡机传出阵阵浓厚的香味。只是经过先前的品尝,范言对这美妙的咖啡味敬而远之。
铯月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并未发觉自己助手眼神中的变化。
「果然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事情吧?」
「嗯……放心吧,焦糖玛奇朵是最甜的咖啡……拜托,我又不是故意让你喝这个的。」
「不不,我说的是其他事情。」
范言观察着背向自己的大小姐,整个人充盈着温和又闲散的气息,对比之前的他来说,无论在各方面都判若两人。
闻言,大小姐的动作停滞一瞬。只是小小的犹豫,却未能逃过范言的眼底。少年为数不多的才能在此得到了尽情的发挥,他更加确信心中所想。
像是做好了某种觉悟,铯月侧过头看着她的助手。
「只是一种假设,你要听吗?」
「如果我到现在才说不听的话,你会把那边的咖啡泼我脸上的吧。」
「……我说,今天的广播,很奇怪吧?」
「啊啊?要说的话,把我们囚禁在这里的那家伙一直都是这么奇怪的吧?」
「相比之下,zero自从早上以来就再也没出现过了,怎么想也跟往常不一样。」
「嗯……的确是这样。」
「……」
「怎么不说话了?」
「我这样说过吧?“只是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之前在……」
「打、打住,虽然是由我提起来的,但是你答应过我会忘记那时候的事情的吧。」
大小姐粉嫩的脸颊现出一抹红晕,连忙禁止自己的助手接过话茬。
「……所以呢?果然到现在也不明白那时候你是什么意思啊。」
「我认为完美犯罪已经实现了——」
「……欸、欸欸?」
「zero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那番话——」
「欸欸、慢着慢着,你在乱说什么啊?」范言似笑非笑地紧急打断着铯月的回答。
从小被寄予厚望,接受着最高标准的贵族教育的大小姐并没有因为少年的插话而不满。她双手抱胸,重新面向范言,无论是神态还是表情都显现着她认真的心。
「虽然说开始时误以为凶手另有其人,但就最终结果来说,我们已经确认真正的凶手是莱纳了吧?」
「不。仔细想想,助手你忽略了很多细节啊。」铯月一个劲地摇头。
「仔细想想,zero最后一次使用广播的时间是什么?仔细想想,那家伙(zero)为何在那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呢?再仔细想想,我们从搜集证据到确认凶手,中间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最终所指向的结局——助手,细节很重要。」
说着,铯月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的同时,脸上尽显疲倦之意。
正如之前为范言讲解时的模样。
但是,显然可见,她的倦意并不源自于此刻的对话。在某种只能通过感性感知的领域内,似乎能看见她摇摇欲坠的虚影。
「就算你这么说……」范言显得有些迷糊。
「稍微发散一下思维如何?」
「完美犯罪……」
少年小声嘀咕着自己不太能理解的词语。
Zero、莱纳、霍普的身影在范言的冥想之域中频繁闪过,直至突然而来的瞬间,不属于他本人的想法,在记忆与思维的海洋中,精准又优雅地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见缝插针般连接了一切。少年此刻的表情完全藏不住自己内心的惊讶——以及恐惧。
「是这样吗……?」
仿佛触电般,范言的脸色像极了自己第一次从尸体旁边醒来时的状况。深藏于内心的枷锁被狂暴地撕开,心脏被属于自己大脑所操控的情绪刺激得砰砰作响。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如同具有超强繁殖力的寄生虫,在它出现的那一刻,注定无法从脑海中驱使它离开。
「想到什么了?」
「……我说啊?」
「怎么?」
「……不,没什么。我明白为什么你会认为完美犯罪已经实现了——」
少年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只是望向铯月的视线依旧温柔。
「不介意的话,稍微讲解一下如何。」
「欸?这明明是你的假设吧?」
「啊……我觉得读者会想听——况且说不定我们的想的不太一样。」
「那样拙劣的理由读者是不会接受的吧。」范言满头黑线。
「要直说的话,如果我想的没错……其实自莱纳犯下这起案件的那刻起,这起事件就成为一个完全无解的形势了。」即便看上去好似不太愿意这么做,少年还是开口了。
「请继续——」
「zero在菲利普尸体被发现后不久便使用了广播。然而,仅是刚刚全员集齐,为何zero会作出那番奇怪的宣言,且此后再无踪影?假设“完美犯罪已经实现——”zero的行为不曾毫无道理。但是,这是如何的“完美犯罪”,非常、非常的重要。」
随着语速的降低,范言的声音严肃了不少。他用手按摩着自己的鼻梁,太过浓郁的咖啡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真正的犯人是卡琳.莱纳。霍普.珍妮弗虽是案件开端的第一人,但她的计划并未成功,通过药物夺取菲利普性命的理论在现实中出了差错,霍普的计划不仅落空,更让她留下了许多未曾处理的证据。莱纳借此机会在混乱中杀害了菲利普,将这趟浑水搅拌得更为污浊。也就是从这里开始,完美犯罪的奇点出现了。」
「侦破的路线分歧成了两条,但无论我们选择哪一条路,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如果凭借着残留的证据链和杀人的动机确认作案的主犯是霍普,直接杀害了菲利普的莱纳将会摆脱嫌疑,这场完美犯罪的第一类实现方法就是如此——」
「没错。Zero从开始时就知晓了案件的全部过程,在屏幕后面的那个家伙,我认为他很早就预想到了这种情况。而据现实而言,事情的发展也极具戏剧性地向这方面靠拢……不过,这和我最初的想法不太相同。」
「……那是当然。毕竟在那个时候,没有上帝视角的你不知道霍普的动向。」
「那可不一定——那种简单的事情,我也能够轻易做到呀。」铯月的话总是说得轻巧。
「但是,即使不知道霍普的所作所为,你也确信“完美犯罪”已经发生了。」
「……」
气温突然骤降至零点,短暂之间,本来温和的氛围变得异常。两人的连续对话间出现了忽然的大片空白。
「……嗯。」铯月的轻声回应率先打破停滞的时间。
「……因为“完美”的并不是所谓的作案手法,而是作案者自身的完美身份。“完美犯罪有两种,一种是完全找不到指定凶手的犯罪,另一种则是即使知道谁是凶手,在法律层面上也完全不能审判凶手的犯罪。”莱纳在众目睽睽下的各式行为坐实着did患者的身份,而至今为止,对于此类精神病患者犯罪的审判标准依旧模糊不定。莱纳曾经便以此逃过法律的制裁,即使如今加以惩戒,法律也无法给予她相当正常人犯罪时得到的刑罚。你早在之前就意识到了这点,这才是你在那时就认定这是完美犯罪的缘由——」
研磨的咖啡豆全部化作了粉末,机器响起“汀”的一声。此时恰好,机器的提示音穿透了如迷雾一般黏稠的气氛。
「……真是惊人,助手。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好看的花瓶,没想到你还是能发挥正常花瓶的作用嘛。」铯月“假惺惺”地鼓起掌来,嘴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见咖啡已经磨好,铯月无视了自己助手的抗议——她转身继续着下一步咖啡制作的步骤。
「——没礼貌的家伙!我现在就把你之前的话还给你——!」
「我在称赞你呐。虽然你看上去总是懒懒散散嫌麻烦不愿动脑子的样子,不过在关键的时候,你倒是蛮能跟上别人的节奏嘛。」
「能说出那么多缺点的称赞真是谢谢你啊。」
「总而言之,恭喜你成为探索真理的一员。能够得出和我这样的天才相当的结论,确实该说可喜可贺——哦没跌多~~——啊,差点就倒洒了……」
焦糖酱加入杯中,甜腻腻的味道让范言放松不少——毕竟他从小就是著名的甜党,连巧克力也只爱吃普通人或许会觉得过甜的白巧克力。
铯月的动作小心翼翼,她专注于从手中倒出的焦糖,如果一个不小心的话,等会钩花的时候就变得非常难看了。
推理时间结束了,推理要在咖啡前。
「誒,其实我想到的时候就想问了——」范言似乎还有想说的事情,但看上去有口难言。
「嗯~?什么?」
「zero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那么接下来呢?」
「啊~这个啊。」
铯月倒焦糖的动作顿了一下,还好她身体的协调不错。
「我开始的时候就想说来着,是助手你打断我的话。」
「……啊啊,好像确实有这样的事情,这么说来,我刚刚到底在干嘛。」
「我想想,那时候zero是这样的吧:“咳咳……吭!各位早上好!为了维护游戏秩序,创建公平竞争环境……我决定……唔呜——这次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好了。好啦!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谢谢大家的精彩演出!那,再见了各位……希望你们能……离……里吧!——have a nice trick!”」
「我知道你超有模仿的天赋了,请不要再重复一次,我会忍不住笑出来的。」
「直接说结论的话,我认为接下来zero不会再出现了——」
钩花针轻轻在咖啡表面划过,铯月收紧了衣袖,将黑发拨至身后,细腰半弯,聚精会神地专注于咖啡上。在这同时,她顺带着回应范言的问题。
华丽裙摆下隐约露出的黑丝,令人浮想联翩的动作。大小姐明显没有察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诱人。少年就在她的身后,即使控制着自己的视线,被礼服长裙勾勒着完美身材的铯月依旧像黑洞般吸引着他。血气方刚的少年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致升温,心中崇高的道德感还是让他扭开了头。
只是似乎道德感过于厚重,这下扭头让范言的脖子发出“哒”的一声脆响。捂住脖子的同时,忍住喊叫的少年继续开口。
「那也是结合实际推理得出来的吗?」
「嗯……一半一半。其实我知道,zero一定不会出现了。」铯月原地抬起头,眼神所望之处——冷冰冰的摄像头。
觉察到铯月的情绪转变,范言走到她的身边。
「就像那时一样?」
「……就像那时一样。」
「嘛,那倒也挺好的,我真的不想听到那家伙疯疯癫癫的声音了。」
「这次你连质疑都不质疑一下吗?」
「质疑什么?我根本就没质疑过你吧。」
「啊对的对的,只是没有听我的指挥按下“背叛”的按钮而已。」
「这么记仇的人容易变老喔。」
「……接下来要面对的,很可能是比先前更为混乱的未知。」铯月认真地看向范言。
「嗯。」
「喂,不应该反应更大一些吗?」因为没能看见意料中的反应,铯月这次有些愣神。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混乱的未知,倒不如说已经不愿意想了吧。」范言想起了什么,释怀一笑。
「所以说,懒散战胜了所谓的焦虑吗,也许是脑科学新的研究方向啊。」
「倒不如说——事已至此,先喝东西好了的道理——」
「……焦糖玛奇朵好了。」
「……」
凝视着精致靓丽的焦糖拉花,范言小心翼翼地从铯月手里接过咖啡。
——然后,小口尝试着比之前要可观的液体。
「……好甜,好喝欸。」
「那是当然,你那副劫后余生的表情是要干嘛?」
「有吗?完全没有吧?」
「总之,以后要好好学怎么做咖啡喔,虽然我只喝浓缩咖啡,不过经常喝机磨的总感觉有些奇怪……」
「欸欸欸?为什么要我学怎么做咖啡啊——」
「作为我的助手,以后给我端咖啡的职位当然属于你啦——」
「喂!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吧!」
……
新的一天。
在遥远的太平洋赤道无风带,一处任何探测器也找不到的地方。
(唔……)
又是一阵眩晕,我忍不住捂住自己的额头。紧闭眼睛有时会有减缓不适的作用,于是我便服从着身体本能般这样做着。
「看来某人就算是睡觉了也没能好好休息啊?」
上半身的小怪兽像是反抗着紧致的衬衫包裹,将身前的纽扣们高高撑起。这位身材算得上十分甚至九分姣好的贵族少女,以与这幅身份不应该拥有的腹黑嘲弄着我。
虽然心里很不爽,但是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错!大错特错!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已经得到了充足的睡眠……」
「是的是的,隔壁的马戏团要开始表演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待着,赶紧准备上台表演了。」对我十分刻薄的大小姐照常无表情地吐槽我。
我们两人相伴往每日固定的集合地点走着。
做了奇怪的梦,现在的精神很是萎靡。不睡觉的家伙反倒是精神得很。
据说爱因斯坦每天只需要睡四个小时,见识到身边这位神仙以后,我大约的确是相信世界上确实有这样的人了。
「哈~~~要我说,真是没睡好也只能怪你吧。自从昨晚以后,我闭上眼睛就开始做奇怪的梦——」我打着哈欠,不再强撑着疲惫的那面。
「做个梦也能怪我吗?」
「梦里都是奇怪的事情,更别说我那个害我从床上掉下来的梦——里面的女孩居然就叫克莉丝。」
「怎么?你在梦里和她跑去约会了吗?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下头的男人。」
「请收回毫无证据的诽谤。我只是梦到自己在月球上一个叫“infinity四号”的地方,被名为克莉丝的少女追杀而已。」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事情多半都是反着发生的。看来你在现实里老是想着怎样才能杀掉那个叫做克莉丝的女孩——」
「谁会想那样的事情啊喂!」
走到洋房,似乎有阵奇怪的声音在持续但小声地作响。要硬说感觉是从哪里发出的话,听起来和周围的墙壁有关。
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有见过。
属于我身体内部的直觉检测雷达滴滴作响。
「好像又有些不对劲啊……」我小声向同行的铯月嘀咕。
「乌鸦嘴,不要乱说话好吗。」铯月用力揪了一下我的耳朵。
有些不安地接近了通往另一边的电子门附近,没等我操纵开关,电子感应门如同紧急触发般自动开启——
——从里面出来——应该说是冲出来的人,是年少便患上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可怕疾病,无法认清任何人相貌的小说家——藤野真和。
他的脸上充满了焦虑的痕迹,急促的呼吸和额头的汗珠告诉着我大事不妙。
「不好了!范言君——!」真和口气急切得不像平时的他。
「怎、怎么了!?」
「这、这个——我不好说,只要你看了就会明白了——!我、我得去通知大家——!」他手指向机仓的方向,匆匆说完后便向大厅跑去。
临行前,真和以及其复杂的眼神看向我和铯月。
看着他离开,我挽留他的话说不出口,心脏领先大脑一步,以紧急模式的状态飞速跳动着。每一次跳动,我能感受到血液凶猛地涌向头部。
——肩膀传来温暖的触觉,是铯月的手。
我向她看去,铯月的眼神不言而喻。
——我跟随着铯月,走进每日固定的那个集合地点。
巨大的仓库厂房,灰色的墙壁和左侧轰鸣着噪音的巨大机器,还有不会升降、只是用于投票作战的升降梯——
走进这里的瞬间,我立刻明白真和惊慌失措的原因来自何处。
——只需一眼就能看见的尽头,与天花板同高的铁门正安静地敞开着。从远处看,内部的黑暗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