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杀人的同学都知道,鲜血不完全是鲜红色的。
就像现在,我们脚下的红色随着距离渐渐变得暗红。
铯月酱小心翼翼地沿着血泊边缘行走,我踮着脚跟在她的身后。
莫名的好兴奋,这个时刻还是到来了。
现在能做的,除了听铯月酱的话以外,其他貌似都太过危险了。
黑发少女观察着血泊的源头,那扇冰冷坚硬的金属铁门。绕过令人厌恶的浑浊液体,她愣愣地站在门前,若有所思地叉手扶颌。
在铯月酱的背后,我看不见她的实时表情。不过,从她的站姿来看,侦探小姐毫无疑问对里面的东西很是好奇。
爱丽丝「呐呐…要、要进去吗、吗?」
我不太想这么做,但是得听铯月酱的。
铯月「事到如今,大概不这么做也不行吧。」
爱丽丝「看、看起来很危险吧?我说——」
铯月「嗯……大概不会。只是可能会有些血腥。」
她若有所思。
爱丽丝「呃诶?……诶?……欸!」
我的第二句话还没出口,铯月酱的手已经握上了门把。
只是轻巧下压,冰冷的铁门被浅浅推开一条缝隙。白炽的灯管在上方散射出强劲的光线,但不仅只有这束光照亮着房内的一切,更明晃晃的高亮沿着门缝逃逸到了走廊内。与此同时,一阵更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也扑鼻而来——
爱丽丝「?!!」
宛若那滩鲜血完全不存在,侦探小姐的皮靴踩上了深红的地板。溅起的血液险些附着在她低摇的裙摆上,见状,黑发少女也是放轻了走路的步调。
房门完全打开,透明的窗户显露不久前在下方走廊见过的景象,湛蓝的平静海面与广阔无垠的碧蓝天空映入眼帘。而在这之前从未见识过的,这艘巨轮的全貌,隐隐约约从门口能窥视一角了。但最过吸晴的并非如此——
——应该是船只的驾驶座椅上,一名生死不明的男人趴倒在前面的桌面上,上方原来布置好的物件,凌乱地散落一边的地板上。
铯月酱缓步靠近那个男人,直踮着脚的我紧随其后。似乎看见了什么,她伸向男人的手停在半空一刻,接着才停留到男人脖子的脉搏处。
铯月「虽然看就能看出来,果然还是完全没救了。」
我走到另一侧,以便能明白铯月酱看见了什么。
——男子脖颈处一个两指宽的创口深可见骨,黄色的脂肪和鲜红的肌肉组织肉眼可见,只不过,他的伤口并没有如我所认知那般涓涓不停地往外涌出鲜血。
爱丽丝「为什么不流血……?」
铯月「已经流完了。」
铯月酱指向男人的衣服。
铯月「血迹还在衣服上,不过恰好被颜色给遮掩住了。墙面和天花板都有喷射状的血迹,我想大概是颈动脉破裂后的状况。」
她这么说我才回头,舱门和门边确实散布着像是喷洒上去的血液,连更为高的天花板也沾上了不少。这样的景象,让我的鲜血也开始发热了。
爱丽丝「噫惹…真的能喷这么高吗。」
铯月「看起来死者遇害只在几个小时之前,连身体僵硬的程度都很低。」
爱丽丝「欸?欸欸?!!那个铯月酱……稍微慢点吧……?」
我还在惊呼的同时,铯月酱已经将尸体从座位移到地板上了。
铯月「?!」
少见的,铯月酱的脸上出现震惊的神色。
——铯月酱翻转了男人的身体,见到的却并不是专属于他个人身份象征的面孔。原本被称之为“人脸”的位置,现在是一片无比混乱的血肉模糊。并非简单的割伤,死者的整个脸蛋被不明工具整齐地切下,失去了嘴唇与鼻子,牙齿和眼球突兀地暴露在外,整个面部给人一种似人又非人的感觉。
这张脸,再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恶心啊。
铯月「糟糕了,这下没法搞清楚这家伙的身份了。」
爱丽丝「阿咧……从他身上找找看吧?」
铯月酱默认了我的提议,在男人的口袋里翻来找去。明明是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却总是表现得那么熟练。
男人身上的深色服装看上去属于海员服的种类,全身上下除了鲜血的味道,还散发着一阵奇奇怪怪的海鲜味。
在房间入口相对的最远端,通往驾驶室外部的另一道舱门紧紧关闭着。伴随着铯月酱翻动尸体口袋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握住了上方的把手。听铯月酱的介绍,从这里出去以后的桥楼翼台应该装备了楼梯,在这里也许就能往下走到甲板。虽说去甲板的路还有很多,但我更想现在就抓住机会逃跑。
铯月「什么都没有,看来凶手早就想过尸体被发现的应对方式了。」
铯月酱的声音忽然响起,我的手停滞在把手处,然后还是收回了。
我回头看向她,侦探小姐好像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没看出她对这事有什么震惊。
铯月「虽然不知道死者是谁,但是凶手一定还留在船上。这么短的时间,凶手没有作案后承载交通工具离开这里的可能。」
爱丽丝「等、等下,真的没法搞明白他的身份吗?」
我忍不住打断铯月酱接下去的推理。
铯月「嗯……?怎么了?」
爱丽丝「也许通过什么DNA……或者指纹?……我的意思是,那家伙很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zero。放着这件事不管,真的可以吗?」
铯月「那些东西现在怎么看都没法实现吧……」
爱丽丝「呃……」
也是,这样看来,至少在靠岸之前,或许都没有能够搞清楚尸体身份的技术了吧。
我思索间,余光见她翻找着驾驶室内的器械,然后手里拿起安装在桌面的不明设备。
铯月「时间紧急,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发生第二次爆炸。确实,怎么看都不能将这件事情置之不理,在其他人来到之前,我们先将现场维护好吧——」
铯月「……」
像是突然被捂住了嘴,铯月酱本该还要继续的话突然换作了沉默。
她愣愣地盯着台上拿起的机器,让她这幅模样的似乎就是眼前的设备。
爱丽丝「怎么了?」
铯月「感觉有点奇怪。」
爱丽丝「呃?听不懂啦。」
铯月「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zero像是没想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里吧。」
爱丽丝「唔……很难不让人这样想,这一点都不奇怪吧?」
铯月「可是,和我们有深仇大恨的zero,不仅没破坏船上的浸水自动求救系统,连能最直接与外界通信的无线电电台,也完全没有任何无法使用的问题……」
铯月「就像……特意为我们留下的一样。」
这句话如同迎头敲来的棍棒一样让我浑身一颤。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我。
……
…………
类似舞厅的室内,范言坐在空旷无人的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少年的表情有些僵硬,想到有人会因为自己突发奇想的行动而生气,他既头疼又觉得有些好笑。
像这样自告奋勇,不跟任何人商量就先做再说的情况,放在以前的范言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可是,自从在这个湛蓝牢笼以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
(所谓的困境激发潜力吗?)
范言沮丧地像个喝醉的酒鬼那般趴在桌子上时突然想到。
“砰啪——!”
范言「……?」
突然传来阵阵东西倒塌的声音,下一刻,范言如惊弓之鸟般迅速起身。不过,左右张望过后,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来。
声音的制造者是依靠着办公椅代步的瓦本·格雷武。虽然伤口已经做了简易包扎,但还是能看见从伤口处渐渐渗出的血液。
教授的身旁是几瓶从上方柜台掉落的罐装啤酒,看他向上伸手,范言意识到他并不太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任务。
范言「教授,让我来吧?」
格雷武「……」
格雷武的动作停滞一瞬。
格雷武「谢谢。」
将格雷武想要的酒递过去后,范言顺势坐在了格雷武旁边的吧椅上。事实上,他自告奋勇地留下,就是为了有能与格雷武单独谈话的机会,有些疑惑的事情,范言希望能从这里得到答案。
不过,当这个机会到了他的面前,本性难移的内向又让范言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如果铯月知道范言心里的支支吾吾,想必会感叹“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恶劣的宅男,宅男才会被大家误会”吧。
简单打开瓶口,格雷武大口吞咽着高度数的酒精,宛若沙漠中缺水太久时见到绿洲的旅人。看上去,格雷武不像是研究物理的学者,更像毫不在意形象的流浪汉。对这幅场面有点吃惊的范言不禁往这方面想。
格雷武「抱歉让你见笑了,我已经忘记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范言「教授戒酒很久了吗?」
格雷武「嗯,差不多有十来年了。」
范言「那为什么……」
格雷武「在这种时候,打破戒律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吧。」
灯光折射在大口品尝着伏特加的格雷武脸上,他本来就是白人,可现在看上去更白了。
范言「现在就放弃还是太早了吧?」
格雷武「坚持了这么久,已经足够了。最后的时间,就让我做回我自己一阵子吧。」
范言「格雷武教授……」
格雷武「还是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我了——啊,你不知道。是啊,根本没人知道。」
范言「教授……?」
格雷武「……」
格雷武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之中。
虽然和范言想了解的事情不太相关,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格雷武话中的不对劲。
格雷武「……我不是瓦本·格雷武。」
格雷武再喝下一口伏特加后,他自顾自地开口道。
范言「欸?诶?」
“格雷武”「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教授,但自从十几年前就是了。他希望我成为瓦本·格雷武,然后我接受了。不会有人记得那个喝到烂醉的酒鬼了,现在只有大名鼎鼎的学者瓦本·格雷武——」
范言「教授?这个笑话好像不好笑吧?」
“格雷武”「如果是个笑话,说不定要比现在要好得多。」
范言「抱歉,究竟是怎么回事?果然我也很想知道。」
“格雷武”用惨白的手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格雷武”「瓦本·格雷武出生名门,从小就热爱着探索大大小小的宇宙规律。不孚众望地,他的天赋在自身的努力加持下得到了兑现。或者上帝就是要给予天才才能的同时又夺去一些珍贵的事物,一场事故让这位年轻的学者失去了自己的双腿。然后,在那个如同注定相遇的时刻,这位落魄的学者在那个酒吧里碰见了一名不幸的酒鬼——那就是我成为瓦本·格雷武的过去。」
范言「不是……怎么会?你们是双胞胎?」
“格雷武”「瞧,这就是这里最过让人无法置信的那点。在那场相遇之前,我与出生名门的格雷武没有任何瓜葛。让我们都无法相信的是,世界上竟然会有两片如此相同的叶子。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从外貌上将我们两个区分开来。一个在孤儿院长大,而一个却从小受着精英教育,世界好像就是故意充满这样的戏剧性。」
范言「……」
“格雷武”「然后再也没有原来的我了,我的身份成为了瓦本·格雷武。我是在台前表演的替身,为此我不得不藏起曾经放荡不羁、暴躁易怒的性格——因为真正的瓦本·格雷武不会那样;我不得不戒掉会让我现出原型的酒精,从零学习贵族交际的礼仪和交谈,甚至需要记住许多闻所未闻的术语以保证面对其他学者时不会念错耳机里传过来的台词。我参加科研讨论会,受邀成为项目的负责人。等我回过头的时候,我过上了我想要的人生——不需要担忧明天的晚餐,不用再听房东催命般的呼叫铃声。只不过,达成这个目标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瓦本·格雷武。一个没人在意的路边酒鬼消失了,我是瓦本·格雷武,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范言「……但是你确实过上了想要的生活。拥有这样的人生,不够吗?」
“格雷武”「一辈子扮演其他人的人生,真的够吗?」
“格雷武”脸上的惨淡似乎不只源于虚弱的身体。
范言对此刻的对话有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无比的既视感。